白筱

永源基金會成立三年,“家·春秋”計劃第三季開啟,2016年,永源基金會決定向社會全面開放資源。相較于理事長崔永元此前對口述歷史產品化的保守態度,如今,秘書長李國武看到的未來顯然更樂觀
“我們那是前現代社會,不要說手機,我們什么都沒有,頂多就有個紙筆。”第二屆“家·春秋”口述歷史影像記錄計劃頒獎典禮上,畫家陳丹青有些錯愕。“今天你們居然可以在這玩影像,我操,這牛逼啊!”
他年輕時,人們繞著些宏大議題轉,“家”是一個瑣碎而個人的概念,他沒興趣,反而跟爹媽吵,希望逃離家庭。當他看到80后、90后架起攝像機,問爹媽的事,與祖輩對話,他感嘆這反應早得有些“錯位”。
“我們長久在一個不鼓勵你知道過去的文化當中,太久了已經。所以現在年紀大的和年紀輕的都覺得,哎呦不行,我們不能這樣下去,我們從家里人開始,要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
回不去的故鄉
去祖居的嚴坑村,潘超滿眼傾頹凋敝,父親出生的老宅早已消失,地基塌陷為坑,“連當年搭房子的廢朽木都沒找見”。不遠處老井還在,那口井曾養活幾代人,裝滿祖輩過往,而今,砂石堆滿井底。幾位守村的耄耋老人像井口的青苔,死也不肯離開,迷信地生怕魂靈難覓歸路。19歲的潘超與父親站在老井旁,沉默無言。
潘家遷居至嚴坑附近的下坪村后,這里也成了家族后代們要極力逃離的故鄉。祖母告訴潘超,“這往先的事也是要跟你們說說,這是祖祖輩輩的根。”
2015年春節剛過,潘超帶著單反相機回老家。他看到父親兒時住過的土木結構的房子,聽父親回憶怎樣從墻上的洞里找土蜂烤來吃。他跟祖母深談,才知道她如何經歷戰亂年代,在丈夫從軍時撐起一個家,最終變成潘超眼中那個要強的人。他終于知道83歲的曾祖母的姓名,那本應是他再熟悉不過的人。
“曲蘭姐姐早上做好飯叫我吃,她對著坳子這邊喊‘紅秀你來吃飯啦,吃完早點回去,她用米湯泡了舊飯,吃完我就歸去,就回家了。”曾祖母嘟嘟囔囔,沒頭沒尾地說起這個場景。潘超猜想,在那個片段中,曾祖母是個小女孩,與山坳另一頭的姐姐相望,吃過了飯,小女孩又繞過山坳回家。這是此行拍攝口述家史過程中,他觸碰到的最遙遠的畫面,他決定將這一段放在紀錄片《往先》的開頭。
“往先”即過去,是家族中人的人生,也是潘超血液中流淌的基因。他不過19歲,便感慨人在時代洪流中如草芥般被席卷、漂泊,嘆息遙遠的出處已不再真切。父親開車帶他出村到下坪口,他執意下車。拍下群山之間的云蒸霧繞后,他站在那,心里反復念著,“我從這里來,我從這里來。”
2016年4月10日,第二屆“家·春秋”口述歷史影像記錄計劃頒獎典禮上,潘超執導的紀錄片《往先》獲最佳文字記錄獎。他沒打算就此終結,“往先”哪里是說得完的。
典禮當天,尚雪紅也在現場。她是第一屆“家·春秋”計劃的參賽團隊成員。她們的紀錄片《敖魯古雅》雖未獲獎,但聽說第二屆頒獎典禮召開,她為此做了一部宣傳片,又專程來京做志愿者,當晚再乘高鐵回南京。
與潘超團隊尋找“家族史”不同,尚雪紅的團隊在2014年冬走進大興安嶺,記錄正在消失的敖魯古雅鄂溫克部落。團隊四人分頭前往,最遠者來自廣東,其中一人,為節約成本,坐了30幾個小時火車。他們先在哈爾濱匯合,再乘硬座火車到海拉爾,火車開了一夜,又換乘大巴,車行4個小時,終于到達大興安嶺深處的根河。
他們為此次拍攝做了精心準備,甚至帶了滑軌和斯坦尼康,并為設備做了保暖。雖帶任務前往,一路上,尚雪紅仍難以抗拒“旅游”的興奮。上午10點,太陽還未照破迷霧,四周蒙蒙一片幽白。當霧氣漸散,陽光又被折射出斑斕炫光,遠處的美逐漸清晰。一下車,雪閃得像鉆石,“卟靈卟靈的”,靴子踏上去,咯吱吱響,“我第一次見到這么純凈的雪,”尚雪紅說,自己興奮得像個孩子。
敖魯古雅的鄂溫克人原本生活在大興安嶺密林中,以游獵使鹿為生,千百年來延續著古老的生活方式。解放后,在政府組織下幾度搬遷,2003年后,獵人們不得不放下獵槍,向過往告別。他們住進芬蘭設計師設計的別墅式木質結構住所,看有線電視,用抽水馬桶,嘗試跟現代生活并軌,在旅游區中艱難地變換自己的角色。少數人拒絕下山,也有一些人隨民族文化的湮滅而迷失,難以安身立命。
這里走出的第一個女大學生叫柳芭,是個很有天分的畫家,她曾痛苦地徘徊在森林與城市之間,酗酒痛哭是家常便飯。42歲那年,她不幸酒后溺亡于敖魯古雅河。
尚雪紅嘗試探尋這一古老民族的變遷,與敖魯古雅人的攀談中,她的游人心態消失不見。“我一直在想多數人少數人的問題,到底怎樣才恰當。”她如今已在南京找到工作,返回南京的火車上,她發過來幾張書影,那些文字是關于她正在思考的民族文化變遷融合的合理性問題。
給參與者一個起點
“家·春秋”計劃始于2014年,兩屆活動均未局限于某個主題框架。除了潘超式的大學生拍攝家史之外,參賽團隊的選題五花八門,文化、醫療等多個領域都被涵蓋在內。
關于劃定選題范疇的必要性,項目聯合主辦方曾有過爭議。永源基金會秘書長李國武說,最初,從發起方的角度把劃定選題范疇這個提議舍棄了,“要開放到最大尺度,讓所有人進來的時候都沒有一個選題的門檻。”
項目執行過程中,主辦方會以“工作坊”等形式,為拍攝團隊做基礎培訓。但專業能力并未被主辦方視為最重要因素,李國武說,隨著項目的不斷升級,團隊的專業水平自然會水漲船高,他看重的,是團隊的參與熱情。
潘超與尚雪紅對選題的熱情,在其他團隊中普遍存在。李國武說,自項目啟動以來,沒有任何一個團隊中途放棄。除了提供專業指導,項目發起方還為入圍團隊提供5000塊支持資金,很多時候,這些錢遠不夠完成一個選題。
尚雪紅拍攝《敖魯古雅》時,自己也拿出了差不多數額的資金,那是她課余做家教所得。她學影視廣告,團隊其他成員都是學地理出身。在“家·春秋”計劃的第一季中,一些團隊甚至由不同國別的大學生跨越大洋組合而成。
李國武將這種熱情視為項目的“生命力”。
唐建光曾任《看歷史》雜志總編輯,一直與歷史打交道。他創立“中學生寫家史”公益項目,后又創辦數字雜志《我們的歷史》,成立“新歷史合作社”,不僅搭建專業團隊,還匯聚了大量專家資源。2014年,“家·春秋”計劃啟動,唐建光團隊主要負責項目的具體運作和執行。他告訴《中國慈善家》,“口述歷史” 上世紀在美國誕生以來,關于其價值和意義的分歧一直存在,他認為“家·春秋”的目的并非是供歷史學家和歷史學做原料,“這些故事本就有存在的必要,經由講述、傾聽這樣的互動,參與者對歷史、社會、家國會有更深的了解,這很重要。”
第一季中,一位大學生原打算拍攝重慶一條老街上的古建筑,跟專家一同實地考察時,在老街背后偏僻之地遭遇一處無名紅衛兵墓。經詢問,得知長眠者不過是如他一樣十八九歲的年輕人,喪命于兇狠的武斗。他問:為什么?發生了什么?那一刻,他決定放棄原選題,尋找與那些無名墓碑相關的故事。他打電話給母親,描述他的所見所聞,將死者父母喪子的傷痛加于己身,泣不成聲。鑒于選題敏感難以適度把控,在母親委婉建議下,他將原選題完成。
李國武說,這是他們要提供的“起點”。他說“家·春秋”希望看到人的自我啟蒙,讓人與社會多一種彼此關照的方式。
從實際效果來看,主辦方或許無需過多為團隊的專業能力提升而憂慮。尚雪紅告訴《中國慈善家》,在拍攝之初,她很困惑,關于口述歷史材料與紀錄片的專業邊界在何處,如何才能將歷史記錄與鏡頭美學恰當融合,團隊始終沒有放棄思考。她本身已是半專業水平,但認為自己的片子還是過于“青澀”。“家·春秋”第二季啟動時,尚雪紅正準備考研,未能報名參加,但她看到了“家·春秋”成果水平的提升。“第二屆作品質量比第一屆提高很多,青年組特別特別好。”她說,無論是否獲獎,無論是否有資金支持,她會拍下去。
全面開放
項目成立之初,問津“家·春秋”者無幾,李國武曾一度很頭疼。唐建光說,最開始,多數人對“口述歷史”并不了解,他們便派出兩三個人的小組到全國各地的大學做路演、組織工作坊。在各種嘗試下,第二屆報名團隊數量激增,從第一屆的50支,翻倍為100多支。兩年以來,由雷頤、左玉河、沈志華、熊景明、吳文光等業內專家、學者、紀錄片導演組成的導師團隊已有近40人。
隨著第三屆“家·春秋”計劃的啟動,李國武說,將對項目進行大幅升級。
在主辦方的設計下,新一屆“家·春秋”將強化導師參與。李國武說,有很多不錯的作品,只要稍加點撥,便可產生更大的影響力和社會價值。同時,項目傳播方面,也會考慮加入更多新手段。第二屆啟動時,騰訊視頻便對應開設“口述歷史頻道”,李國武希望能在此基礎上再做細化和拓展,聯合電視、新媒體資源,提供內容,打開項目出口。
在永源基金會,口述歷史有兩大項目,其一是專業級的口述歷史研究,由專業領域內的機構、學者、團隊操作,另一個是非專業的“家·春秋”計劃,參與主體是在校學生。2016年,永源基金會將引導“家·春秋”選題范圍向“身邊人、身邊事”收縮,同時,推出定位為半專業級的新項目“微光”,選題類別、參與者身份均不設限,面向社會。由此,口述歷史形成了專業、半專業、非專業的全面覆蓋。
“家·春秋”項目的主要資助機構是浙江敦和慈善基金會,首屆“家春秋”由敦和基金會資助100萬元,隨著項目規模擴大,第二屆,敦和基金會提供了180萬元資助。預計第三屆報名團隊數量會再創新高,李國武希望能將機構支持資金維持在一個合理數額,同時大幅提高參賽團隊自籌資金的占比。另外,將加強項目的成果化和產品化。
對于專業歷史研究項目是否要走產品化道路,永源基金會理事會向來有分歧。從歷史研究層面考量,產品化有可能損害專業性,崔永元反對;從成本考量,口述歷史資料保存需要巨大的物質支撐,理事們頭疼。“家·春秋”“微光”項目定位不同,沒有包袱,推動產品化更為從容。
2016年,永源基金會將向社會全面開放其資源。“不管你是個人還是機構,不管你是企業還是NGO,有名的沒名的,寫家史的或是社會史的,只要你在口述歷史這個范疇內,我們都可以發生關系。”
相較于崔永元對口述歷史產品化的保守態度,李國武看到的未來顯然更樂觀。他說,永源基金會有打通業內資源的優勢,也能為成果找到出口,存儲、管理口述歷史素材的專業能力原本就是其長項。他希望永源基金會能在口述歷史領域內扮演專業平臺的角色,給業內專業人士提供服務。“如果能達到那樣的目標,從崔永元老師的角度,我覺得可以好好睡一覺,從李國武的角度,我也可以退休了,我覺得已經善莫大焉了。”李國武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