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創作的若干條手帖（創作談）

胡竹峰

芥子納須彌，一千字是我的長篇。

*

寫作和閱讀不妨坐天觀井，坐在天上看一切。把自己剝離開，從上往下看，從今往后看，從外朝內看。

*

先解決文字問題，文字是文學的門檻。要走大門，文學不能開后門、撈偏門，更不要出遠門。跨過門檻后，房子還很多，不要在廂房、耳房、廚房、臥房逗留太久，直闖正屋，慢慢看。

*

不要執著于一個點，文學發展到今天，應該有意識做超人，立足空中。表面看，似乎沒有立足點，但恰恰立足于一切。讀懂中國的書，讀通西方國外的書，或者讀懂西方國外的書，讀通中國的書，以大文化做根，試試。

*

散文寫作應該抱殘守缺，散文是地方戲。地方戲之所以偉大，因為偏安一隅，如果風格上靠近歌劇、話劇、京劇，沒有自家面目了。吸收之目的是成全自己，并非模仿別人。

*不要走到一個預先設計的語境里，非得打開那個東西。裹住一切，只能停步不前。 *

寫作說到底，本相耳。天生麗質、亂頭粗服最美。沒有天生麗質，那就修，修出麗質。亂頭粗服不是做作的亂頭粗服，起床后，洗個臉，把頭發綰一下。這樣很好，可以出門了。

*

人生像石頭，大家都滾在時間與社會的大河里，不要看見別人滾得快就羨慕，滾得快碎得快。滾慢一點，最好能找個河灣停下來。要有做巨石的野心，有人要做鵝卵石，且由他去。

*我打算一周時間不沾油腥，清理清理身體。油吃得太多，文章都油滑了。 *文學，先要倒過來念“學文”：學文章的作

法，學完即忘，忘記了，宗師氣度，忘不了，匠人一個。 *文章動筆了，不要停下來，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

剎那的野心要一輩子經營。沒有天才，天才都是努力的。寫不出來沒關系，歇歇也好，不是養氣，而是留白，什么也不做，閑在那里，生命需要空白，聲名也需要留白。

*自我感覺良好，首先得有自我。沒有自我，如何良好？ *寫作到了后來，一切都會浮在表相上。文本即人，文本即一切。 *文學家不需要漂亮，不漂亮的文學家還是少出來見人。 *年輕的時候，文學絕對不可以做主業，做文學的遠房親戚，偶爾去串串門。 *

中國文學開始只有兩個傳統：古典傳統與民間傳統。古典傳統會給寫作者龐大的文化立場，民間傳統會帶來無數細微的生活細節。古典傳統是骨，民間傳統是肉。民國之后有翻譯傳統，一九四九后，有無產階級傳統。捅得太多，中國文學血流不止、血污滿面，終于奄奄一息。

*寫作要有一筆帶過的本領，讀書非得入木三分。 *用字硬如石，砸開腦殼；行文軟似柳，繞樹三匝。 *文章最怕過猶不及，不及可以添把火，燒過頭，壞了一鍋好肉——文字是肉做的。 *

最好的文章——天書寫人事。 *精致是匠氣，粗糙卻是生氣。生氣可熟，唯匠氣難除。 *

寫不難，作難，寫作不難，寫而不作難。一等文章無寫無作，唐宋以前可以看到。二等文章無寫有作，明清以前可以看到。三等文章有寫有作，民國時候可以看到。四等文章，寫不是寫，作不是作。

*他們真倒霉，撞上魯迅，落花流水。撞上他們，魯迅真倒霉，落花流水春去也。 *文章一味收，喘不過氣，一味放，小孩子穿上大人的衣服，空蕩蕩真滑稽。 *

先秦文章滋味醇厚，尋常胃口吃不得，非要熟讀魏晉文章。魏晉文章精神勃勃，尋常胃口吃不得，非要熟讀唐宋文章。唐宋文章高頭大馬，尋常胃口吃不得，非要熟讀明清文章。明清文章兔起鶻落，尋常胃口吃不得，非要熟讀民國文章。要逆行文章之河。

*

文章之亂是亂草之亂，不是天下大亂。

*

寫著玩，玩著寫。寫著玩，玩天玩地最終玩物喪志，玩著寫，無心插柳柳成蔭。 *一個人經歷過風塵就不需要奉承了。 *文章忌平，字詞要擰起來，麻花為啥要擰？擰起來才好看。

*

章法到了后來是束發，束縛住人的發現。

*

無話不說，無話可說。無話可說，盡在不言中。 *文章是生發的過程。文字是種子，讓種子發

芽，然后長大，開花，結果，墜落，周而復始，春華秋實。 *藝術的信徒，遇佛方跪，最起碼也要面對菩薩、羅漢、散仙、大神。狐貍精就算了。 *

文章的點，很難做到面面俱到，有的大見本色，有的句句文采，有的充滿學問，有的趣味橫生。本色是情意，文采是辭藻，學問是積累，趣味是天賦。郁達夫的小說散文日記，經營的是本色；沈從文筆下著力的是文采，錢鐘書一字一句皆學問，梁實秋的《雅舍小品》不失妙趣。本色講自然，文采講深邃，學問講用功，趣味講天成。前幾天，和朋友小聚，看到滿桌子的菜，我就想：絲瓜湯是本色，炒百合是文采，紅燒肉是學問，蘿卜雕是趣味。

*散文隨筆的寫作，差不多是一枝花一棵草一片云一塊玉一點墨一段情緒一節舊事。 *藝術家不能玩聰明，藝術家永遠玩不過聰明。玩到后來，是聰明玩藝術，聰明玩藝術家。 *

人生就像擺水果攤，有人賣蘋果，有人賣栗子，有人賣香蕉。不用相互羨慕，不用互相詆毀，各賣各的攤，賣完了，收攤回家看老婆孩子。

*寫作上我太喜新厭舊，反反復復，朝秦暮楚。 *文章又不是音樂，繞梁三日干嘛？ *我寫作如減肥，斤斤計較。 *惜墨如金，寫多了就是土。寸土寸金，土依然是土。 *文章是有味道的，酸甜苦辣咸亦是文章之味。文章以苦辣咸做底色，比酸甜走得遠。酸不

光·圖書館 2012（布面油畫） 李俊華

能多吃，甜也不能多吃，酸甜文章不能多寫。我生活中喜歡甜食，寫作上偏愛苦辣。苦不是真苦，辣也非真辣。人生苦中作樂，寫作苦中作樂，能作樂就很好。文苦字澀，文辣字壯，這是我理想中的好文章。好文章不是人人都寫得，好文章不是人人都讀得，好文章是上一代的木石前盟，好文章是這一生的金玉良緣。我到三十歲才明白：人生苦短，多讀好文章。譬如朝露，多寫好文章。

*

心氣高未必是好事，小商販學大富翁派頭，三天后，破產了。小作家學大宗師氣度，徒增笑耳。

*有一種文學批評：米飯沒有面條滋味。有一種讀書方法：去蘇幫菜館點川辣。 *數量與質量無關，有人一月做愛一次，有人一天做愛一次，都是個人造化。 *

散文之散是無定法，坐實之后，虛而靈。功夫須在字外，文氣上要下功夫，不看內容，看感覺。氣息要散淡，散淡之間，不可太緊。

*

拙樸文章要從秀麗出。

*

文章滯澀比順溜好。滯澀不是晦澀。晦澀是大俗。文章宜通透，通是通氣，透近于明，故宜以滯澀。

*白話文最大的毛病是白，蒼白慘白煞白，平白是無辜的。 *

文章也要有墨法。濃墨、淡墨、枯墨都要有，濃墨謹防情緒太過，淡墨最好平滑如水，枯墨要見秋色。

*

老莊能于無墨中求筆，在枯中寫出榮來，榮中寫出寂來，寂中寫出熱鬧來，熱鬧中寫出冷靜來，冷靜中寫出熱血來。

*一等文章一針透骨，二等文章一針見血，三等文章一針見痛。 *做不到鶴立雞群，就要雞立鶴群。 *素描之素作動詞用，寫淡一點寫輕一點，輕描淡寫。 *短文章如刺刀，要孔武有力。長文章像舞鞭，應該搖曳多姿。 *

文章可以寫得細膩、纖巧。這種細致，不流于脂粉，是正清和，味道慢慢沁出來，漸成合圍之勢，仿佛暮色四合，引得人氤氳進入那境界，舒服得不舍得出來。

*寫作的時候，心里惦著文章妙處，覺得浮生多苦亦有盡頭，終究還有些指望。 *典雅最難，要修。文章千古事，妙手偶得之，妙手之外，還有修心。 *寫詩作小說是天分，寫散文則是修來的。紅塵萬丈，一點點修煉。 *我希望靠文章和學樣保持尊嚴。 *革自己的命，與他人無關。 *

好的文字仿佛一滴宿墨滴入水中。看那墨發散再發散，洇開的過程極其有味。有味差不多就是好的文章之注腳。

*

有人文章遼闊如湖泊，有人文章遼闊如大海，有人文章遼闊如沙漠，有人文章遼闊如草原。仔細說來，湖泊文章有靜氣，大海文章有豪氣，沙漠文章有渾氣，草原文章有清氣。有些文字靜氣、豪氣、渾氣、清氣都有一些的。好的文章“人性復雜、命運多舛”，絕不會一

體。 *

游記極難寫。《水經注》的寫法，明清小品的寫法，郁達夫的寫法，在今天都行不通了。網絡與數碼時代，給寫作帶來了新的要求。今人再寫游記，描摹山水之類，自然只能淪落為末流。以文化入山水。文化是虛的東西，山水是實實在在的存在。只有山水，未免單調，只有文化，未免虛空。文化讓山水有了想象，山水是文化的注腳，文化是山水的旁白。

*古人游記是邊游邊記，現在的人則需要邊游邊想。 *

有些文章有醬氣。這個醬氣不是醬油之氣，而是酒之醬香。我不喝酒，以外行的鼻子來說，醬香厚而重，濃香輕且靈。

*

一味求文化，一味求大，一味求散文，于是支離破碎。我想文化大散文是三位合一的寫作，是天地人的寫作，文化是根須，大是脈絡，散文是枝葉。

*

神秘的芬芳潛藏到時間黑巷深處，需要歲月沉淀之后才能打撈。

久居書齋的人，多不見鄉野禮贊。

知道太多，最怕思想不得暢達，文章顯得逼仄。

寫作者重要的是思想文才，口才無關緊要。口銳者天鈍之，我從不敢狂妄，只是挑著一籃子雞蛋上街，避開人些才好。

*

才氣，元氣，真氣，是文學三脈。氣這個字簡化壞了，繁體字氣下面多個米。當下文章多是無米之氣，落不到實處，終究入不得一流，這也是明清小品不如唐宋與魏晉文章的原因。

*

才氣是天生的，元氣要養，真氣要修。近年時刻告誡自己時間和身體不可浪費，要養氣，氣息足了，文章才能貫之神性。

*

短文章難寫，短文章是道家的寫法佛家的寫法，拉拉雜雜。這拉雜不是東扯西拉，是會意少言，是老僧閑話。一個人境界不到修養不到，還是老老實實按照文章的章法才好。不破不立自然不假，第一步先得按規矩辦事。不破不立，破的是規矩，還不懂規矩，只能破壞。

*

短札，短是其表，重要的是藏在后面的東西，所謂“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還是要在忘言中找到真意，讓讀者若有思，在智慧的電光火石間若有思。

*

詩意和哲理之類，是零碎的、斷續的、明滅的，如油燈如燭火，能跳動。短文章難寫，不少人寫短文章，倦意太足，全憑一點余興支撐，文字沒蕩開。篇幅可以短，文氣不能弱，更不能帶著倦容。

*去章法，不修不鑿，盤虬臥虎，隨水依山，如河岸孤立的巨石，此可謂孤傲文章也。 *

杰作總是選擇著作家的，如果杰作選擇你，那就是受命于天。《逍遙游》《離騷》《赤壁賦》《史記》《水滸傳》《西廂記》都是屬于天地間早就有了的。

*

我早年寫作，避重就虛，御風而行。大翮扶風美而壯，奈何人生不出翅膀呀。如今主張腳踏實地，寫得越實，文里的境界才越虛。《金瓶梅》《紅樓夢》家長里短，吃喝玩樂，但人讀來恍恍惚惚如墜夢境，這就是坐實為虛啊。

*

我只要外出，總一臉疲相。在家中歇息，頓覺心曠神怡。坐于椅，坐于墩，坐于廁，皆能身靜思安。站著為人，坐而成佛。成佛的事情不去想他。坐而得道，得文章之道，也說不定，釋迦牟尼正是坐在菩提樹下悟道的。

本欄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