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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三記(散文)

2016-05-14 05:33:36胡竹峰
滇池 2016年5期

記飲食

明前雨前

朋友去山里買茶,明前的翠蘭。

開春后下了場雪,朋友感慨新茶真貴。去年一斤的價格,今春只能買六兩。我對朋友說,你是有緣人,這一輪春茶,因為下雪的緣故,品質特別,香氣沉潛。雪打過的春茶,何其難得。聽我這么一說,朋友歡喜了。

返城后朋友送來半斤明前新芽。明前茶好是好,唯滋味淡遠,不經泡,往年喝上半月嘗新,轉而喝雨前茶。今年的明前茶,因了一場桃花雪,泡在杯底,入嘴沉而穩,回甘亦好,有些絕唱的意思。

明前茶好在形上,剛冒尖的嫩芽,嬌怯怯又落落大方,投入杯底,環佩叮咚之聲絡繹不絕。翠蘭、碧螺春、龍井、毛尖、瓜片、黃芽、安吉白茶、太平猴魁,黃山毛峰、汀溪蘭香,這些茶的明前新芽我喝過?;貞浧饋恚路疬x秀,眼花繚亂。我喝過的綠茶,除太平猴魁外,盡管品類不同,茶形有別,但她們的明前新芽皆有共通處,口味新鮮,入嘴有不經世事的懵懂感。雨后茶不是這樣,雨后茶江湖稍老,氣韻飽滿。入嘴的不經世事變成了柴米油鹽家長里短。

古人也論明前雨前,《茶經》說凡采茶在二月三月四月之間。說得很寬,只要是春茶即可。不過唐宋人用團茶研末法,其實品嘗不出明前雨前的。

明朝人開始用炒青技術制茶,因此朱權《茶譜》上認為好茶當于谷雨前,采一槍一葉者制之。張源《茶錄》更明確提出采茶之候,貴及其時。太早則味不全,遲則神散,以谷雨前五日為上,后五日次之,再五日又次之。一家一個口味,許次紓《茶疏》看法又稍微不同,他認為清明太早,立夏太遲,谷雨前后,其時適中。若肯再遲一二日,期待其氣力完足,香烈尤倍,易于收藏。還說:“吳淞人極貴吾鄉龍井,肯以重價購雨前細者,狃于故常,未解妙理?!?/p>

我喝茶,不重明前雨前,專講來路,只要來路正,雨后茶也無妨。雨后茶比馬后炮強。

友人曾送我雨后的高山野茶,長于苦寒之地,一芽三葉兀自二八佳人,形神雙絕,滋味又銳利又穩妥,比慣常喝的明前雨前更勝一籌。

粗茶

灶頭貼著木刻的人物版畫,起先以為是高老爹。高老爹是我鄉清朝乾隆年間人,是名獸醫,醫術如神。

高老爹:真是好馬,可惜肚子壞了,三日必死。官差:你個跑江湖的說瞎話。高老爹:三日內,此馬不死,我不為獸醫。差官:走著瞧。拂袖而去。見死不能救,高老爹一臉無奈,嘆息而歸。三日后,馬死了,開膛破肚,臟腑黑色。高老爹的故事我聽得熟。小時候祖父一邊喝

粗茶,一邊給我講故事。故事又老又土,詭異,充滿巫氣。

灶頭貼著木刻的人物版畫。后來我才知道是灶神。我鄉人稱其灶王神,或稱灶神爺。煙熏火燎,灶神滿面油灰。

他們在炒粗茶。春茶都舍不得喝,賣了補貼家用。粗茶是夏茶,勁大,苦澀。鄉下人出力多,說粗茶止渴。田間地頭,粗茶泡在大玻璃杯里,枝大葉

大,粗手粗腳。一個小男孩躺在樹蔭下睡覺。那個小男孩是我。

好茶

好茶有兩種。

一種唯恐易盡,一種不忍貪多。

茶飯

茶飯,實則茶泡飯,也叫茶淘飯?,F今不多見此番吃法了,說是傷胃損脾,于人無益。前幾天見小林一茶俳句:“誰家蓮花吹散,黃昏茶泡飯。”真覺得是絕妙好辭,一虛一實,虛引出實,詩意禪意上來了。所謂禪意,關鍵還是虛從實出。所謂詩意,關鍵還是實從虛出。

日本俳句有微雕之美。擴大一點說,日本文學皆有微雕之美,仿佛《夢溪筆談》里的《核舟記》,纖毫畢現。日本文學的敏感小心翼翼,寫出了文字的陰影,只有中國的宋詞可與之媲美。

小林一茶還說:“蓮花開矣,茶泡飯七文,蕎麥面二十八。”蓮花當指季節,夏天熱,適合吃茶泡飯。七文大概是七文錢吧,二十八應該也是價格。四碗茶泡飯只抵一碗蕎麥面。蕎麥面我喜歡,放幾匹青菜,煎一個雞蛋,是我慣常的早餐。

日本人送客時問:“要吃茶泡飯么?”客人會意,起身告退。中國過去也有這樣的傳統,相坐無話,主人托起茶杯說請喝茶請喝茶,客人識趣,告辭而去。

茶泡飯多年沒吃了。昨天有興,用龍井茶泡了一小碗,沒有過去的味道了。不知道是茶的原因還是飯的問題。過去吃的是鄉下粗茶泡的粳米飯,飯是土灶上燒的,有柴火香。柴火香是什么香,只有吃一次柴火飯才知道。

粳米飯泡在淺絳色茶湯里,染得微紅,像淘了莧菜湯。只是莧菜湯泡飯,色彩艷一點,茶泡飯樸拙,紅得舊而淡。

祖母不讓吃茶泡飯,說小孩子吃多了不長肉。我鄉人認為,茶水能刮油。實在抵不過,祖母就讓我吃白開水泡飯。夏天的傍晚,胃口不開,偶爾偷偷吃一點茶泡飯。佐以腌制的豇豆或者梅菜或者蘿卜干,有平淡而甘香的風味。暮色四合,老牛歸欄了,蜻蜓快而低地在稻床上兜圈子,微風吹來,汗氣全消。那樣的境況,最適合吃茶泡飯。

在澳門,吃到過一次滋味妙絕的茶泡飯,巖茶泡白飯,頂上嵌有數棵梅子,幾條海苔。坐在臨街的窗下,雨灑在玻璃窗上,映得街巷支離破碎。一口泡飯就一口泡菜,真是很好的滋味。

謝茶禮札

上午收到送來的春茶,不是三盒茶葉,而是春色三分啊。拆開包裝,春天的氣息迎面而來。叵耐今天太忙,顧不上喝。忙的狀態喝不得好茶,怕是唐突了一葉葉佳人。哪日得閑,再好好泡一杯,閑來泡茶,方可泡出惠風和暢也。

在樓頂喝茶

秋天時候,在岳西和朋友坐在他家樓頂喝茶吃棗,入眼是后山樹林中大片大片的紅楓葉。那個下午,至今想來,兀自在心頭流淌著詩意。我想起杜牧“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的句子,字里行間散發著晚唐風韻。現在除了喝喝茶讀讀書,已找不到晚唐風韻了。

好茶有人情之暖,好茶有心血之暖。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春華秋實,夏華冬實,秋華春實,冬華夏實,四時皆華皆實,人間并不寂寞,只因一口好茶。

紙下有兩個人在喝茶

淡墨勾勒的紫砂壺,兩個小茶杯,宛若嬰兒的拳頭,一行題跋,字跡漫漶。這是吳有為先生給我臺灣版散文自選集《墨團花冊》一書的插圖,雅致得很,像三月江南的清風明月。清風是早春的清風,明月是水榭樓頭的明月。有時候會朝深處琢磨,尤其看到這幅畫的印刷品,越發讓人懷想。似乎紙下有兩個人在喝茶,是我和吳有為也可以,是張三和李四也可以,是魯迅和郁達夫也可以。朝遠處說,是八大和石濤也未嘗不可,何人不能喝茶,何處不可喝茶?

清風明月下,如此良辰美景,茶還是不要喝太多,尤其是好茶。我喝好茶,淺嘗輒止,不貪痛快淋漓。

吃蘿卜的人

新糊的窗紙潔凈如棉。天有些冷了,呵氣成煙成霧,時候大概是初冬吧。一道燒蘿卜放在鐵皮鍋里,鍋底陶罐爐子舊舊的。陶罐爐子即便是新的,也讓人覺得舊。這個陶罐爐子有道裂紋,被鐵絲捆住,格外顯舊?;鹛客t,鐵皮鍋冒泡,開始沸騰。一個農民空口吃蘿卜,白蘿卜煮成微黃的顏色,辣椒粉星星點點??曜宇^上的蘿卜,汁水淋淋,吃蘿卜的人旁若無人。這是二十年多前的鄉村一幕。

刀魚記

老派人請客吃飯,最后一道菜是魚。年年有余,成全最后的圓滿?,F在不講究,昨天在飯店,涼菜還沒上,先端來一盤刀魚。

以前“有余”是余情未了下次繼續,是希望,是憧憬,也是對生活的熱情?,F在“有余”,除了余下很多菜,余無足觀。真浪費,真浪費,真浪費,真浪費,真浪費。我連說五遍真浪費,因為有人說就要浪費給我看看,我不得不浪費點筆墨讓他瞧瞧。

有一年在香港,某富豪請吃飯,席終時剩下半盤紅燒肉,他打包帶走了。我起先是詫異,然后是尊敬,跟著就是慚愧了。一個人對食物應該心存感激與敬畏。對食物的態度,能看出一個人的層次,也決定了一個民族的層次。

既然刀魚先上來,就從刀魚記起。

孟子說: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換成我就不。十年前在杭州,有熟識的朋友在酒店掌廚,有天從一批特殊客人的菜里弄來一點熊掌,黑乎乎的粘稠得很,又腥又膻,并不美味。

梁實秋文章中寫過,有人送來七八只帶毛的熊掌,他毫不猶豫地送人了。有些飲食,吃的是傳奇,與味道無關。刀魚差不多也快成傳奇了,價格太高,最貴的時候一斤近萬元。想當年在我故鄉的水產市場,用細柳絲或新鮮竹絲穿就的刀魚隨處可見,不過鯽魚價位。正所謂:

二十年后稀為貴,從此刀魚入侯門。

昨天的油炸刀魚外面裹有薄薄的漿粉,外酥內嫩,談不上喜歡。我向往的滋味是汪曾祺筆下的:“鎮江人以刀魚煮至稀爛,用紗布濾去細刺,以做湯、下面,即謂‘刀魚面,很美?!钡遏~面沒吃過,吃過兩次雙皮刀魚。

刀魚的特點是肥厚鮮嫩,肉極細,口感有齊白石的清。齊白石的畫,家長里短中有清氣,仿佛江南殷實人家的小兒女。學他的人往往學不到這一點,不是濁氣一重成為粗笨丫頭,就是清氣淡了好似蓬頭稚子。

鰣魚的口感貴,風姿綽約是趙孟的行書。鱖魚的氣度風華,稍遜鰣魚,是董其昌的書法,清俊活潑有之,蘊藉不足。齊白石、趙孟、董其昌我都不迷,近來獨愛金農。金農是一尾野生的鯉魚。

說雞

皖南以前有位作家,語絲社的,叫章衣萍,和“我的朋友胡適之”同鄉。一九三二年,北新書局請他編世界文學譯本,并出版兒童讀物,銷路頗廣,手頭漸闊,錢多了可以不吃豬肉,改喝雞湯。不料《小八戒》一書觸犯了回教團體,引起訴訟,書局被封,改名青光書店才得繼續營業。魯迅寫詩戲云:“世界有文學,少女多豐臀。雞湯代豬肉,北新遂掩門?!?/p>

很突兀,憶起這段舊事來。下雨,一個人在辦公室無聊,臨窗懷古。風雨如晦,加上近視,看得不遠,古也只能懷到民國。這幾天情緒低落,毫無來由。人的情緒許多時候和天氣一樣變幻莫測。于是想買一只雞燉了吃,哄自己開心。

我很會燉雞,有多年老家底。祖父喜歡吃雞,祖母特意養了很多,隔三差五殺一只。晚上靜候在瓦罐下,或者端一把凳子在稻床上閑坐,等著祖父歸來。

雞很好燉,只要是牧養的活雞,現殺后用冷水煮,放干菌大棗若干,炭火慢慢煨上半天,沒有瓦罐,電飯鍋代之亦可。這種文火燉出來的雞,肉質爛,火勁直抵骨髓,吃在嘴里,帶一絲山野的鮮氣,不像飯店里高壓鍋急火做出來的。

下班后,去了超市,看見一只只倒掛著慘白到沒有絲毫肉色的死雞。好雞應該現殺現做,冰塊裹尸,簡直暴殄天物。于是怏怏去了菜市場,選了只活蹦亂跳的小公雞。

給雞褪毛是件很麻煩的事情,好在小販有鐵桶制成的去毛器。宰好的雞放入其中,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錦毛亂舞,紛紛揚揚,像魯迅小說《藤野先生》中傍晚時分日本仙臺中國留學生會館那間洋房的地板,咚咚咚地響得震天。

人在學生時代真好,學看圖認字,學造句作文,學跳舞打球。不比江湖,逼你學一肚子世故。江湖是泯滅性靈的地方。雞因為住在雞窩,從不踏入江湖半步,方才保持住自己的性靈。韓嬰在《韓詩外傳》中說雞有“五德”:“頭戴冠者,文也;足搏距者,武也;敵在前敢斗者,勇也;見食相呼者,仁也;守夜不失時者,信也。”正因為雞是可信賴的“五德之禽”,在許多人心中,雞湯的格調比豬肉高,連章衣萍這樣的文士也未能免俗。當代很多作家更是宣稱自己的文章為“心靈雞湯”,其實和心靈無關,雞湯是無辜的。

有過一個夢想,老了,回鄉下養一籠雞,每天清晨給雞喂食,在雞鳴嚯嚯聲中讀書或者失眠或者打鼾。燉一鍋雞,大吃大喝,一縷濃湯融化冰雪,春暖花開,能聽見種子發芽的聲音。

老了,燉一鍋雞,與伊同食。

說鴨

袁枚說吃過最好的燕窩,是用雞湯、蘑菇汁大力熬出來的,配以冬瓜。那燕窩熬成玉色,湯極清極醇??雌洹峨S園食單》,如睹傳奇,有目食之趣。

袁枚說:“雞、豬、魚、鴨豪杰之士也,各有本味,自成一家。海參、燕窩庸陋之人也,全無性情,寄人籬下?!边@話我等聽了,心里舒服些。平常人家一日三餐,擺宴請客,差不多用的都是雞、豬、魚、鴨豪杰之士,燒法也簡單,煮得稀爛為上。

雞、豬、魚三類,生平吃過無數,鴨吃得極少。我老家人很少吃鴨,雞倒隔三差五殺來改善生活。

很多年前在鄭州,買過兩回半邊鴨,用來熬湯,放一點海帶之類,燉到稀爛。燉出來的鴨湯,口感木了一點,不知是燉不得法,還是鴨子不夠老。吃雞要嫩,未打鳴的公雞最滋補。吃鴨要老,為取醇厚。

雞湯味清,以輕靈為美。鴨湯味重,醇厚方佳。民間有言:爛蒸老雄鴨,功效比參芪。

鴨子要撿肥的吃。雄鴨越長越肥,皮肉至老不變?!度辶滞馐贰分泻贾莺袝胰印板X癖”,去買燒鴨,恐鴨子不肥,拔下耳挖來戳戳,試試脯肉厚薄。這人是懂吃的行家?!度辶滞馐贰分杏幸换囟派偾湔埧?,煨的有七斤重的老鴨,尋出來的有九年半的陳酒。老鴨配陳酒,少不得一場好醉。

記憶中吃過一次十年老鴨,鴨肉并沒有什么特色,但湯色極透亮,黃油累累如珠,喝起來滋味穩得很。

長江流域愛吃鴨子,杭州倒還罷了,南京鴨子最有名,吃法也多,燒鴨、板鴨、咸水鴨。

我最喜歡的是烤鴨。在北京吃了幾次烤鴨,烤至金黃色,肉極爛,又有嚼勁,用薄餅包起來,放上甜醬、生菜、黃瓜絲,入口香糯,外鄉多有不及也。

明清小說中提到鴨的次數蠻多,《聊齋志異》《罵鴨》篇堪稱絕妙?!都t樓夢》中寫一年冬日元宵夜,賈府賞燈吃酒,四更天后,賈母覺得饑餓,王熙鳳趕緊說:“有預備好的鴨子肉粥”。鴨子肉粥應該是葛洪《肘后備急方》中點化而來的,中醫認為鴨肉“涼補”,清虛火,適合老人。

曹雪芹還寫過一道酒釀鴨子。酒釀就是醪糟。酒釀鴨子我吃過幾次,味道是甜的,不如烤鴨。

《金瓶梅》中的鴨饌共有十道:燒鴨、水晶鴨、糟鵝肫掌、糟鴨、腌臘鵝脖子、炙鴨、熏鴨、臘鴨、鹵燉的炙鴨、熏臘鴨。都是家常菜,有心人不妨一試。

我做過一次啤酒鴨,滋味一般。

說鵝

鵝肉并不美味?!堕e情偶寄》云,鵝肉無他長,取其肥且甘而已。肥始能甘,不肥則同于嚼蠟。在我看來,鵝肉即便肥,也味同嚼蠟。李漁還說鵝以固始產的最好,固始鵝我吃過,并不見佳,不如固始雞。

數年前在固始住過一陣子,燒鵝、烤鵝、鹵鵝、清煮臘鵝、紅油燜仔鵝,輪番吃;鵝血鵝腸鵝頭鵝掌,吃個遍。我敢說,周圍像我一樣短期內吃過那么多鵝的,蓋無二人。

固始鵝中汗鵝塊頗可一說。將鵝切大塊,清湯燉熟后切成小塊裝盤,再用燉鵝的高湯加八角、桂皮、茴香、蔥、姜、辣椒、鹽,煮開澆在鵝塊上。滾湯下來,鵝塊表皮現出一層汗斑,故稱“汗鵝塊”。汗鵝塊肉嫩酥軟,但不耐品,吃起來還是一般,只是微辣中透出一絲鮮美,有些特色罷了。

鵝通常是切塊紅燒,清燉大概也可以,我沒有吃過。真要說吃鵝,廣東人做的燒鵝、鹵鵝、大鵝煲,比固始鵝好。

鵝倘或做不得法,入嘴柴。記憶中,赴宴無數,鵝大多數總是乏人問津。自古至今,中國人將雞鴨鵝座次排得分明,是有道理的。

鵝身上最好吃的,第一數鵝肝,質地細嫩,口感微微有些粉。西餐里的鵝肝尤其美味,中國餐館鮮能匹敵。鵝掌也不錯,或鹵或者紅燒,空口吃,賽過雞爪子。我鄉人不大懂得吃鵝掌,一般請客設宴,總是吃雞爪子。

清人筆記中記載鹽商吃鵝掌,其法殘忍:將糠殼鋪地上點燃,將多只活鵝放進去,鵝掌被燒痛,嘎嘎直叫,口渴難忍,這時以醋喂食,直等到鵝掌上燙起血泡,再砍下烹調成菜。《閑情偶寄》也記載說:

昔有一人,善制鵝掌。每豢肥鵝將殺,先熬沸油一盂,投以鵝足,鵝痛欲絕,則縱之池中,任其跳躍。已而復禽復縱,炮瀹如初。若是者數四,則其為掌也,豐美甘甜,厚可徑寸,是食中異品也。

做法太過殘忍,李漁忍不住痛罵:以活物多時的痛苦,換人片刻的甘甜,殘忍的人都不愿意去做,何況稍微有些善心的。地獄正是為這種人準備的,他死后受炮烙的酷刑,一定會比這還殘酷。

吃鵝是有古風的,賈思勰記載有四種“鵝炙法”:搗炙、銜炙、腩炙、筒炙。這些做法如今市面上見不到了,有興趣的人可以翻閱《齊民要術》。

《水滸傳》中寫武松遭發配時,施恩掛了兩只蒸鵝在行枷上。不過五里路,這兩只熟鵝都吃盡了。發配路上有蒸鵝吃,味道再差,比吃一頓棍棒好。

《紅樓夢》有“胭脂鵝脯”,這道菜用杏花膏澆供,又名杏花鵝。杏花是紅色的,其紅色恰如胭脂,是為胭脂鵝脯?!都t樓夢》第四十一回,賈母請劉姥姥吃一道叫“松瓤鵝油卷”的點心,名字極美,不知制法如何。

鵝的樣子好看,有鶴之美,但比鶴樸素。古詩《詠鵝》完全是寫鵝之美:

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

這是駱賓王七歲時候的作品,有兒童的深情與真氣,不愧千古名詩。

紹興有一老婦人養了一只鵝,擅長鳴叫。王羲之想把它買來,帶著幾位好友動身前往觀看。老太太聽說,把鵝宰了煮好款待他們。王羲之怏怏而返。

上古時,鵝曾作為聘禮送給女方,此俗至今猶存。

二○一四年八月九日在太和吃板面

飯吃得差不多了,大家只等著板面。

板面:太和板面,燴面:河南燴面。飲食有時候是地方名片。這么說不貼切,換個說法試試,飲食有其地方性。一方水土一方人一方物。有一年我在安徽吃河南燴面,相見不相識,驚問何處來。

板面,它的屬性是什么呢,我想還是太和吧。朋友告訴我說,吃過不少板面,唯獨太和板面清正。

清正何其難哉,這讓我對太和板面越發有好感。《淮南子·說山訓》上說:“水定則清正,動則失平?!卑迕娴那逭蚁脒€是口味的穩。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有些食物吃在嘴里,讓人覺得兇險,譬如荊芥,譬如燒烤食品與油炸食品。

以形狀論,河南燴面像金農的漆書,太和板面則像賴少其的漆書。金農的漆書我一看就喜歡了,賴少其的漆書我一看就喜歡了。賴少其藝術館在單位附近,我一看再看三看還意猶未盡。

相比而言,金農的線條來得厚來得拙,古意更足,賴少其的線條顯得輕顯得薄。這輕薄不是輕佻浮薄,而是輕盈纖薄。一個是唐宋古瓷,一個是元明青花。也就是說板面的口感輕而不薄。

太和以前沒來過,板面以前沒吃過。在太和吃板面,一面之緣不淺,一吃就吃到代表作,福氣。

以形狀論,河南燴面像金農的漆書,太和板面則像賴少其的漆書。金農的漆書我一看就喜歡了,賴少其的漆書我一看就喜歡了。賴少其藝術館在單位附近,我一看再看三看還意猶未盡。

相比而言,金農的線條來得厚來得拙,古意更足,賴少其的線條顯得輕顯得薄。這輕薄不是輕佻浮薄,而是輕盈纖薄。一個是唐宋古瓷,一個是元明青花。也就是說板面的口感輕而不薄。

太和以前沒來過,板面以前沒吃過。在太和吃板面,一面之緣不淺,一吃就吃到代表作,福氣。

太和板面像河南燴面的小弟弟或者小妹妹。板面之味短平快,吃起來像獨幕劇。燴面的滋味起伏大一些,仿佛讀宋明之際的話本小說。也不盡然,我也吃過像獨幕劇的河南燴面。有沒有像話本小說的太和板面?我吃得少,姑且存錄,下次問朋友曉風,他去太和比我多。

我在鄭州吃燴面,如睹前朝古物,恍恍兮有“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的隔世之感。燴面還有些富貴氣,尤其是羊肉燴面,像賦閑的王公,富貴氣富得內斂貴得平樸,充滿和氣,真是難得。太和板面也有些富貴氣,像是王公的獨生女,富貴氣中略略帶些嬌氣。

嬌氣比矯情好。嬌氣有風情。板面的好,正好在風情上。不是風情萬種撩人心扉,而是風情楚楚、巧笑倩兮。板面的美,美在清淺上。燴面湯濃味重,板面湯清味也輕,一入口,一股香氣緩緩沁來。

我吃到的板面,湯底頗清,熱騰騰上桌,用筷子輕輕攪動,一口面啜進嘴里,香中帶辣,辣里藏香,鮮美無比。

板面清白潤滑,晶瑩透亮,白的面條,綠的菜葉,紅的臊子,像怡紅院中穿綠衣服的晴雯,生氣勃勃,春色撩人。

二○一四年八月九日在太和吃板面。

二○一四年八月十八日在鄭州寫板面。

二○一四年九月一日在合肥改《二○一四年八月九日在太和吃板面》。

九月一日是開學日,小時候每年開學讀書,早晨母親喜歡給我煮一碗面——雞蛋面。

寫寫蟹

張岱寫有《蟹會》一文,我背不下來了,懶得查書,故不引錄,有興趣的自個找《陶庵夢憶》看去。

張岱的小品文,起承轉合天衣無縫,用的是淡墨,看起來卻濃得化不開。讀一點張岱文字,能得文章作法。張岱的文法,一言以蔽之:苦心經營的隨便??嘈慕洜I容易,隨便也簡單,苦心經營的隨便里有宗師氣度。竟陵派苦心經營,公安派下筆隨便,不如張岱恰到好處。

談蟹的文章蔚為大觀,很多人下筆沒有張岱光鮮清麗。光、鮮、清、麗,是我飲食文章四字訣:光者存其華,鮮者得其味,清者彰其質,麗者賦其形。

一己之喜好,山珍不及海味,海味遜于湖鮮。湖鮮中,蟹拔得頭籌。蟹又分六品,一等湖蟹,二等江蟹,三等河蟹,四等溪蟹,五等溝蟹,六等海蟹。

湖蟹中據說以陽澄湖大閘蟹為尊。陽澄湖的蟹吃過不少,不見得比別處好多少。我們安徽不少湖區的大閘蟹也令人贊不絕口。

吃蟹法大體兩種,大一點的蟹用水煮熟,或隔水蒸熟,用姜末加醋、糖作為調料食用。較小的蟹則燒成面拖蟹、油醬蟹當作下飯小菜。后一種吃法,我在鄉下見過不少。

秋天的夜晚吃蟹,是清歡也是清福。

吃蟹時,人不能多,一人得味,二人得趣,三人得歡,四人以上便煞風景也。有幾次在飯館,十幾個人一起持蟹把話,人多嘴雜,仿佛牛嚼,幾無美妙可言。當然和廚師制法的不純粹也有關系,又是放茴香,又是放香葉,又是放蔥姜,又是放紫蘇。煮蟹只要清水,滋味就有。不但有滋味,滋味還長著呢。

吃蟹一人獨食為佳,吃得出悠閑,吃得出愜意,吃得出孤帆一片日邊來、卻道天涼好個秋的況味。

蟹香中有秋思,容易令人傷感??葱窔ぢ逊e,蟹肉微微透露出暖氣,心頭的情緒便跟著繚繞而上,消沉于大千世界。蟹肉入嘴,細嚼慢咽,其靜寂如同毛筆劃過宣紙,宛如偎紅倚翠溫香在抱。于是想到春天,想到煙雨蒙蒙、芳草凄美的記憶。

有年在安慶,朋友送我一竹籃大閘蟹,一只半斤,雌雄捉對,每晚捆扎清蒸。煮蟹要捆扎,若不然它在鍋中掙扎,肉質就松了。候到蟹殼通紅,調好姜醋醬油,獨坐沙發上看電影自剝自食。蟹肉鮮而肥白似玉,蟹黃甘而膩黃似金,色香味畢集,是平生吃到最好的蟹。這里說白了,還是得其逍遙與閑逸而已。

我食蟹先吃爪,再吃鉗,然后掀起蟹蓋,吃蟹黃蟹肉。一口濕潤的清香,一口濕潤的鮮美,一口濕潤的回甘,一口濕潤的青嫩,一口濕潤的膏腴,正當是“不加醋鹽而五味俱全”也。

吃完蟹后,可飲少量姜茶,既可去腥,又能祛寒。這是一個廚師告訴我的。

螃蟹橫行,我念書的時候,有個同學寫字馬虎潦草,老師說像蟹爬。

茴香豆

梁公子從紹興回來,送我一袋茴香豆。上次有朋友從紹興回來,送了我一瓶花雕酒?,F在有點后悔了,后悔將那瓶會稽花雕轉贈給一位詩人。我從來不喝酒,有了紹興的茴香豆,不妨喝一點紹興的花雕酒。

紹興至今沒去過,但我喜歡那里。嚴格說來,與其說喜歡紹興,不如說喜歡“會稽乃報仇雪恨之鄉,非藏污納垢之地”這樣的句子。

吃東西,得滋味是一重境界,得意味是二重境界,得神味才算入了化境。我覺得在紹興的咸亨酒店,買一碟茴香豆,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不僅得滋味,更得意味,吃飯完后,讀三五篇魯迅的文章,可得神味。神味者,神色情味,神韻趣味也。

說起茴香豆,總忘不了孔乙己,剛好梁公子送我茴香豆的外包裝上還有一個長辮子孔乙己式樣打扮的人站在那里喝酒。記憶中我是吃過茴香豆的,還有鹽煮筍、羅漢豆。魯迅的書中寫道:

有幾回,鄰舍孩子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孔乙己。他便給他們茴香豆吃,一人一顆。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碟子。孔乙己著了慌,伸開五指將碟子罩住,彎腰下去說道:“不多了,我已經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搖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庇谑沁@一群孩子都在笑聲里走散了。

梁公子送給我的茴香豆,表皮起皺,呈褐黃色,豆肉熟而不腐、軟而不爛,咸得透鮮,回味時又微微覺得絲絲甜意藏在舌根。

提起茴香豆,想起魯迅。吃到茴香豆,想起的卻是周作人,茴香豆像周作人的小品。前個階段太忙了,身累,心也累,每天臨睡時讀幾篇周作人的小品消遣。周作人的小品,恬淡從容,寫法隨便,可以消遣疲乏。

茴香豆好就好在茴香上。茴香又名懷香,到底是佳人入懷,懷中有香?還是佳人不在,懷念其香?茴香,回香,茴香也真能寫成回香,回什么香?伊人不在,回憶其香。這么寫,茴香豆倒香艷了。

記行跡

南部記

這幾天合肥霧霾肆虐,讓人生了逃離之心,逃向哪里?霧霾深似海,四顧心茫然。今天晚上想起秋天時候去的南部縣,空氣不錯,就有搭乘一列火車南行的沖動了。

南部的名字很好,因為南部,讓人覺得尊貴。古人視南為尊,宮殿和廟宇都朝向正南,帝王的座位都是朝南,當上皇帝是“南面稱尊”。我老家鄉下,有句俗話叫“坐北朝南屋,享盡天下人間福?!边@人間福是清福,坐北朝南的房子,冬暖夏涼。夏天有清涼之趣,冬天得負暄之樂。

南部,現在是我的記憶之城與想象之城了。上次和一幫副刊編輯同行在那里開會,東走西顧,吃吃喝喝,眺望著桂花漂香的大路。可惜我不喝酒,若不然花香的南部記憶里還有酒香的片段。

南部是纏綿的,纏綿中又有熱烈。不知道是不是桂花之香的緣故,夜訪“桂花博覽園”之際,竟然有了寫詩的沖動——我覺得那些桂花之香應該圍繞著綸巾羽扇的詩人。邊走邊看,因為夜行,看也看不出什么。看花不如聞花,聞比看格調高,就這樣很好。桂花香得富貴香得內斂,我覺得應該穿一身長袍馬褂才對得起這暗夜里的錦繡之香。

桂花之香應該是錦繡的,恰恰古時蜀地之錦出名,一時間讓人心生懷古。我好懷古,因為近視,古總也懷得不遠,每每是在晚清民國徘徊。這一次在南部,一下子起了懷唐宋之古,懷上古之古。唐宋之古與上古之古都是因為禹跡山。

禹跡山上有禹跡,禹跡青山不老松。禹跡不知何處去,大佛依舊笑春風。

禹跡山因大禹治水留下足跡而名,大禹勝跡至今猶存。大禹的身影早已經走遠了,遠成了天邊鴻雁一聲依稀可辨的鳴叫。“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差不多就是這樣??丈秸也坏酱笥淼嫩欅E了,大禹的傳說卻聲聲在耳。

在禹跡山看看樹綠,聽聽松濤。如果說大禹是久遠的記憶,禹跡山上刻鑿于唐末的大佛,卻是真實的存在。石刻圓雕之佛立在那里,儀態端莊,有唐朝盛世神韻。

我見過一些唐朝的佛像。唐朝佛像群的代表應該是龍門石窟吧。龍門石窟的佛像和云岡石窟的佛像差別很大。我看禹跡山的佛像接近唐朝的感覺——面相飽滿,大耳下垂,神采穩重而又不失慈祥。

大佛的后面石崖有一條古堡秘道。

禹跡山寨是四川境內至今保存規模最大和最完整的古代軍事防御工事體系。山是一座堡,山之堡。堡是一座山,堡之山。

歷史需要細節,歷史才會動人。歷史需要遺跡,歷史才擺脫傳說的陰影。

禹跡山寨的古堡密道像一本唐人的碑帖,漫漶卻讓我實實在在嗅到了舊時氣息,或者說看見了舊時月色。舊時月色下兵戈鐵馬靜悄悄。

小時候讀唐詩,讀到“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征人未還”時,才喜歡上邊疆詩的。躬身在禹跡山的古石道中,一下子勾起了我唐詩的氣味,秦時明月呵,漢時關呵,欲罷不能了。盡管當地人告訴我,這些石窟開鑿于清朝嘉慶年間,我感覺來了,思緒一下子就跳到了秦漢的天空,止也止不住。

很奇怪,在禹跡山游玩的時候,心里有看唐朝風色的感覺,或許因為大佛的緣故。大佛身上的唐朝氣息讓一座山都彌漫了唐朝氣息。

唐朝氣息是一種怎樣的氣息呢?大氣、磅礴、雍容、華麗、端莊,都有一些。歐陽詢的小楷,褚遂良的行書,顏筋柳骨,畫圣的吳帶當風,都是唐朝的氣息。

唐朝氣息,我也說不清。

在禹跡山我又分明遇上了。可惜那天太匆忙,沒得好好看看。

我去過南部,那是四川南充市轄的一個縣。今天晚上想起來了。想起南部——身在北方,格外想念南方。南方綠色蔥郁,讓我有南行的沖動。

太平山房

太平山房的名字,一看到就暗暗叫好。太平山房四個字,視覺上比聽覺上好。念在嘴里的太平山房,我并不喜歡。太平山房四個字,如果是木刻宋體,印在綿紙上,更好。我在太平山房看見晚清木刻書籍的照片,“太平山房”四個字安安妥妥,有令人懷想的舊氣。有些舊氣令人生厭,有些舊氣令人生念——太平山房讓我生念。

太平山房的建筑,比想象的要大要深,鐫于村頭,仿佛一巨幅工筆。

一個老叟的工筆畫比水墨畫更讓人敬畏。

太平山房白墻黛瓦,兩側的馬頭墻飛檐翹立,門坊頂高約十米,正門鑲嵌在五層四腳的牌坊正中,第一道門楣是磚雕雙龍戲珠,第二道門楣是磚雕八仙圖,八仙之上是楷書“積善流芳”石匾,再往上是塊鯉魚跳龍門浮雕。石匾和浮雕上下各有一條人物壁畫映帶,兩側刻有鳳落寶地、麟吐玉書字樣,花磚鑲邊。

江南的雨不大,卻鋪天蓋地,太平山房這個詞語恰恰也是潮濕溫潤帶悠遠之氣。上午十點左右,太平山房附近綠樹遍野,不知名的野鳥四處覓食。在大片大片的綠色蔓延中,太平山房的灰與白,隱逸在淡淡江南煙雨中。在水汽的籠罩下,雨絲打在傘面的聲音使周圍變得出奇寧靜。

這一回來青陽,是給一個征文做評委。評委是假,品味是真。最近一個月呆在合肥,趁機出城看看江南的綠色,不亦快哉。江南的綠色仿佛大胖婦人,我老家岳西的綠色像清瘦丫鬟。江南的綠,野心勃勃,美得不可方物。岳西的綠,輕輕淺淺,像李清照的詞,未必貼切,差不多是胡適的新詩吧。

這次在江南,隨身帶來兩本書,一本啟功的《論書絕句》,一本趙焰和張揚合寫的《徽州老建筑》。

青陽的朋友帶我看了很多老建筑,基本都是徽派風格。大概因為我是文人的緣故吧,他們帶我看這一座古代的學堂。老房子的氣息很奇怪,衰敗中猶存勃勃生機。太平山房又保存得完好,邊走邊看,心里覺得壯美。

太平山房內部為抬梁式結構,圓柱頂梁而立,月梁縱橫飛架,彩繪畫枋穿插其間,柱礎有鼓鏡式、素復盆式、青腳式。石墻上有精雕細刻的繁花異卉珍禽圖案,梁架間有制作雅秀的軒蓬頂。

一邊看太平山房,一邊對照《徽州老建筑》中的文字,有“云銷雨霽,彩徹區明”之感。王勃《滕王閣序》說:云銷雨霽,彩徹區明;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這幾行文字深得高遠之旨。太平山房的建筑風格,差不多也得“高遠”二字法訣。

我們進入后堂,走過狹窄的樓梯,推窗看雨,遠山近瓦,入眼分明“屋漏痕”。

太平山房有些建筑細節仿佛“錐劃沙”,有些建筑細節仿佛“折釵股”。我說太平山房是老叟的工筆,上樓之際,腦海中卻浮現出:

披麻皴、亂麻皴、芝麻皴、斧劈皴、卷云皴、雨點皴、彈渦皴、荷葉皴、骷髏皴、鬼皮皴、礬頭皴、解索皴、牛毛皴、馬牙皴、豆瓣皴、刺梨皴、破網皴、折帶皴、金碧皴、晴翠皴、直擦皴、橫掃皴、沒骨皴、亂柴皴。

太平山房建于明清之際,具體哪一年,不清楚。碑文載,太平山房始為陳氏公堂,后進系明建筑,前二進建于清初。乾隆三十六年,改作學館,以方便鄰近諸郡生童赴金陵鄉試途宿,兼作義塾。

太平山房位于青陽縣所村。所村,家家鎖門。不是所村,也家家鎖門——背井離鄉,去城里了。

看云

陽臺外的天,遼闊無際,雨絲細密密,一道又一道。樹被重重地洗過了,綠得近墨,水分太足,在盛夏的空氣中葳蕤蒼翠。茶雖陳,有老朋友陪聊,喝在嘴里,我還是樂陶陶的。用來遣興,即便是陳茶,也會讓時光變得慢悠悠的,跟著悠閑、閑散、散淡、淡泊一起涌來。茶是無辜的,陳不是它的錯。

也就是無所事事。無所事事地輕搖杯子,手中茶水微漾,像一泊湖水細浪拍堤。一院子的樹木,陽臺上有朋友精心侍弄的蘭草,樹木無言,蘭草無言,我們也無言,無言獨上二樓———看云。

在無所事事之際看云,看的不是云,是心情。

今年都過了芒種,我還沒看到故鄉的云,不免起了些鄉思。天下何處無云,人間處處有雨。但故鄉的云是孤本,它奇形怪狀,烏云白云紅云鉛云灰云黑云,各種云種都有,關鍵還有一份故鄉的風土民情。

坐在陽臺的小椅子上,一抬頭,不遠處就有大團大團的云,像棉花,像羊群。也的確像羊群,山樹是它的草原,羊群奔騰,慢慢離山而去。又像抖開軟軟的棉被,一下攤在床上。厚的云,一團團,重的云,凝滯著,輕的云,隨風飄散,薄的云,欲遮還羞,或絲或片,露出純棉的白或者淡淡的灰,透過稀薄處,兀自可以看見天空。

剛開始是有規則的云,像列陣的士兵移動著,風一吹,云便散了,散成了極有韻味的一朵朵。天空飄滿了云。白云純潔,一大捧一大捧滾滾而來,有種富足的美感,真好看。烏云像移動的焦墨。用干筆蘸濃墨,傳統叫焦墨,焦墨可以說是最干的濃墨?;以苿t是水墨。在焦、濃、重、淡、清之間產生著豐富的變化。

比我高的是樓,比樓高的是山,比山高的是樹,比樹高的是云,比云高的是天,天之高,不知其幾萬里也,天之大,更不知其幾萬里也。

今天中午出去吃飯,路過一小區,二樓有個少婦在廚房燒飯,她的頭發蓬松著,家居服蓬松著,偶爾看我一眼,那是一朵讓人遐想的云。她是出色的女子,顧盼之間,文靜、優雅、教養便顯露了出來。她看了看我,我瞧了瞧她,她又看了看我,我也瞧了瞧她。她是人間的云。

樂誠寺

寺建在兩個鎮子中間,大殿在黃尾鎮,齋堂在頭陀鎮。佛門尚黃,中道了義,離于空有,究竟徹底。頭陀出自梵語,原為抖擻浣洗煩惱之意。寺里主持常懷斷指供佛,不論寒暑皆赤腳走路,人稱赤腳大仙,積半生心力,垂垂老矣,終建得廟宇數棟。

常懷貌古,一臉和尚氣象,笑起來嘴角翹起,牙白且整齊,像古畫里的僧人。常懷的名字真好,抱元守一,常懷佛心,又謙虛又熨帖。

寺全名樂誠禪寺,鄉人省事,皆稱樂誠寺。仁者樂山,知者樂水。樂誠寺傍有山有水。山是好山,綠得好,水是好水,綠得好。山之綠蒼而茫,生得雄渾,像胖尊者。水之綠清而翠,山溪潺湲,是尊者腰間的玉帶。進山時,山綠讓身為之一輕,山風清爽。復行至寺旁滌面,水無一絲渣滓,順手而下,指腕一片沁涼。

二〇一五年六月的最后一天,自合肥城去岳西縣黃尾鎮,住在綠水雅閣農家小樓。一夜河水聲不絕,人倦極,無夢無話亦無事至天明。七月一日下午,友人帶我訪樂誠寺,天青云白,晚霞鑲在翹起的屋檐上,靜穆如佛光。久居城市,不見此景致十幾年了,同行者皆癡矣。常懷師父說我等好福氣,我也覺得福氣。

晚飯在齋堂用餐,豆腐茄子青椒木耳黃瓜,素得清爽,極可口。連吃兩碗飯,又吃了一塊鍋巴,方才放下筷子。

飯后出寺在山間步行幾里地,汗濕夏衫。入寺時常懷師父請我喝茶。容易失眠,向來不敢在夜間飲茶,饞此山之茶,饞此山之水,喝了兩杯,通體舒泰?;乜头啃菹r,但覺夜氣沁人,月極圓,天極青,四周闃然,偶有蟲豸聲入耳。

臨睡時,心想,這是第一次住在廟里呢,憶及李白《夜宿山寺》一詩: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陪我宿眠樂誠寺的,有三個人,隱其名,是日暑熱盡褪。第二天早飯后,常懷師父給我們念了一遍《大悲咒》。

夜航船記

晚飯后散步,穿街走巷,夜氣清爽,正所謂江南氣息。江南氣息究竟是什么氣息,濕潤、柔軟、清麗,我也說不好,到江南看看就知道了。

友人約夜航船。自住處右行,不多時,見到燈下河岸邊泊了幾只烏篷的航船。彎腰上船,一舟兩座,一座僅容二客,艙極窄,人莫能縱身。船夫在尾搖櫓,櫓聲滋滋,如貓爪撓門。

搖行水上,左右皆人家。陽臺上曬著男人的衣服,女人的衣服,老人的衣服,小孩的衣服,偶而還有拖把懸在那里,孤零零的。霧氣迎面而來,人影朦朧夜色水氣中,對坐難辨男女高矮胖瘦。

岸邊石壩上裝有飾燈,其光映入河底。流水空明,船行過,一眼碎影斑駁。以手探水,如撫絲綢,船兀自搖頭晃尾施然前行,水從指縫滑過,仿佛魚戲蓮莖。

塵音入耳,真切隱約,認真聽時,船又走過了。爽然若有所失。

復前行,不知行跡何處。過了一座橋,又過了一座橋,連過三橋。三笑留情,三橋亦留情,閑情也。

是夜無月色,無松風,無鶴影,無梅蘭,無絲竹,無管弦,但有閑人幾個。

沈園

因了陸游的緣故,總覺得沈園里有凄清的東西。

即便沒有陸游,沈園也是佳處。

沈園格局稍亂,亂中取趣,亂中得味。一圈走下來,有些地方比蘇州園林更有意思。蘇州園林當然好,一片匠心在玉壺。沈園當然也好,一片匠心在野趣,或者說匠心在不經意間。蘇州園林是明清小品,沈園是唐宋傳奇。明清小品要品,品出弦外之音,唐宋傳奇要讀,讀出跌宕起伏。

沈園因為陸游和唐婉的緣故,跌宕起伏。

園有水,水四圍栽有樹,人行乏了,總要歇住乘乘蔭的。坐在樹下,閉眼向天,覺得這院子暫時屬了自己,一時快活起來。院內有廊,廊中有美人靠,男人也坐靠上去的。少不了有頑童攀了扶手探首望水,結果水中人望岸上人,岸上人驚奇做鬼臉,水中人亦驚奇做鬼臉。

沈園墻上有陸游《釵頭鳳》,文辭不引了。書法大佳,書的是文人之法。我見過不少陸游書法,干瘦硬挺,不如這一塊碑刻來得溫潤。《釵頭鳳》字形如燈下櫻桃,似石榴滿枝。更像一個人雨天里追憶似水年華,雨氣上來了,文氣也上來了。

詩更接近廟堂之器,太多憂國憂民之情。詩言志,詞遣懷。陸游的詩文集我看過,時常想起的還是“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墻柳”之類的句子。杜甫的詩也憂國憂民,但肅穆中有時令瓜果蔬菜的滋潤。陸游好似一味干,也不盡然。我喜歡陸游的文字是《老學庵筆記》,入化境了。文言文—入化境,顯得柔軟、扎實、靈動、輕逸。陸游的筆記非常個人化,大體而言,雜述掌故,間考舊文。

二〇一五年五月二十五日下午玩了趟沈園。園內有人唱戲,側耳聽了片刻,不知所云。于是出園去了魯迅故里。

魯迅故里

人真多,在街對面就看見了如流人潮。從街往里走,看兩邊屋舍,大抵舊宅,大先生二先生當年可沒這般熱鬧。人多嘈雜,游興提不起來。有幸讀進去魯迅那么多作品,總歸要看看。這些年好歹懂了點魯迅文章,這是我的造化。

不少人學魯迅文章,文法是有了,但章法不像,章法是有了,筆法又不像,好不容易三法皆備,又未入道法。魯迅的文章,有天真的深刻,酣飽的隨意?,F在人太急,體會不到毛筆在稿紙上的氣息。

進入周家老宅,魯迅與周作人文章的味道朝我迎了過來。在這一間間老房子里,少年周樹人周作人讀書玩耍。我想象不出當初魯迅東渡日本的樣子。魯迅在我的生活中,是沒有叫周樹人的時候的,他從《狂人日記》的中年開始,漸成《魯迅全集》。

人一說起紹興,我就想到周家兄弟。兩兄弟是紹興的標示,王羲之也是,但時間太遠,身影模糊了。我喜歡過很多民國人物,現今沒幾個入心。對周氏兄弟,還是一往情深。

走出魯迅故里,天清地明,好花好天。

魯迅故里應該叫周氏故里,我替周作人不平,盡管他毫不在乎。

記心性

文章

到今天為止,我寫了七年散文,三年之痛,七年之癢,都會有的。這些年,常常琢磨文章之道。所謂文章之道,說白了,也無非寫文章的道理,想把文章寫好而已。想把文章寫好,在當代是不合時宜的。不合時宜,恰恰是一個寫作者最需要的品質。

我覺得好的寫作者,好的文章,都是不合時宜的。時文洛陽紙貴,砍了那么多草木,心何忍哉,還是少寫,最好不寫吧。

文章是需要想象的,尤其是散文。散文大概無非好話好說,依我之見,在實實在在的一字一句之間,充入想象,這樣的文章方入上品。記錄為實,想象是虛,盡可能做到虛實結合,記錄之實是文章之根,想象之虛是文章之葉,也可以這樣說,寫實是地上的走獸,想象是天上的飛禽。

伊念五言詩給小女聽,常常選《春曉》: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這首詩因為太熟悉,也就從來沒有體會過孟浩然的為文之心。其實這首詩正好在虛實結合,前面三句,皆是寫實,倘或沒有后一句“花落知多少”之虛,也就詩境全無了。虛話差不多是文章之眼。再譬如王維的《相思》: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倘或沒有最后一句虛話點題,這首詩也不過是普通的詠物之作罷了。引申到文章里,一篇好的作品,也要實話虛話相結合,真話假話相結合,更要懂得金玉良言與廢話連篇的可貴。前些時和朋友談及培根的散文,我曾說培根的散文因為少了廢話,那些金玉良言便打了折扣。

魯迅致陶亢德書說:

作家之名頗美,昔不自量,曾以為不妨濫竽其列,近來稍稍醒悟,已羞言之。

我是個文字工作者,借文字討生活,借文字表達自我,僅此而已。如有可能,意外得了三五篇文章,這是我的幸運,也是福氣。

第三屆“人民文學之星”獲獎感言

二十二歲開始寫文章,快十年了,寫作是習慣是趣味也是事業,更是一生的修煉。如果說身體里有清氣的話,那是文字養的,漢語之美打掃了塵俗的穢跡。當年有作家見到《傾城之戀》,讀完之后很慚愧,心想上海真是藏龍臥虎,張愛玲不知道是躲在哪里的高手。在蘇州大學的領獎臺上,我也有類似的心情。不同的是,想到自己可以向這么多龍虎請教,覺得非常受用。

獲獎感言之類很難講。說大了,顯得驕傲無恥,說小了,心又不甘。謙虛而近偽,激揚則謂狂。怎么說,都難免做作。我只得說獎項是證明,獎項也是浮云,當他是創作之路上偶遇的涼亭最好——茶煙歇,喝茶抽煙歇會,因為誰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遇見下一個路邊的涼亭。蘇州有個作家叫范煙橋,出過一本散文集恰恰叫《茶煙歇》,書前題詞說:等閑白了少年頭,講壇口舌,文壇心血。寫作都是用心血澆筑而成的,即便只為稻粱謀,我也不敢不花心血。

拿到這個獎,人生三十而立,鄉下人喝到了甜酒,有種辭舊迎新的感覺。謝謝我的責編曹雪萍,謝謝評委,謝謝大家。

說句實話,我覺得生活比寫作重要,寫作比獲獎重要,當然,獲獎比不獲獎好。前年在一老先生家里,老先生八十多歲了,還能做手工。我馬上想入非非地認為那些小手工是寶物。文學也好,書畫也好,音樂也好,舞蹈也好,這些藝術都很重要,但我更看重藝術背后人的狀態。一個八十幾歲的老人還有閑情還有體力做手工,真是得道之人。人得道了,文章不會差。

點墨

我的南窗外,沒有一棵樹,入眼是光禿禿的水泥墻;我的北窗外,也沒有一棵樹,入眼還是光禿禿的水泥墻。我對自己說,獨處的日子,是不需要家具的。沒有家,要那么多用具做什么?

臥室只有一張床和兩把椅子。椅子是借的,借來坐坐,反正坐坐就走。坐坐復立立,立立復坐坐。床是從舊貨市場買的,躺在上面,想到前人的氣息,我覺得自己不孤單了。這是舊物的好。舊物的好,好在有過去,新物的好,好在干凈光潔。

住在舊房子里,睡在舊床上,躺在舊棉被里,我覺得自己像一個老人。

有位老人,獨居陋室,往來無白丁,談笑也沒有鴻儒,無事的時候,追憶似水年華,聽聽自己的心跳,冬天還可以看看自己的呼吸。一口白氣如煙似霧,像一道光柱,轉眼又消失了。聊齋中的狐貍碧眼幽幽,在窗外眨眼,一如夜幕下的星子。

小城給我的感覺好像在喜慶之前和喜慶之后,喜慶之前,緊鑼密鼓地準備著什么,喜慶之后,神情松弛狀態安詳。前后之間傳達著一些東西,渺茫緊張與無所事事。

我在小巷里,看見幾個老人,他們有的提著青菜,有的提著豆腐,有的提著肥肉,有的提著油鹽,有的攏著手,有的甩著手。和他們迎面走過,我看見我的未來。

黃昏的時候,夕陽像夏天傍晚的流水,那樣輕,那樣柔,灑在路邊不知名的草上。那草在我腳下,我在夕陽腳下。我多像腳下的草啊。讀點書,喝點茶,寫點字。一個人讀書、喝茶、寫字,天性所在。執著于此,便是玩物喪志;若即若離,則是悠閑人生。悠閑更是天性,悠閑是風中柳絮,是水里浮萍,不違逆,順其自然地隨遇而安,恍兮惚兮,江湖之遠如居廟堂之高,廟堂之高如處江湖之遠。

沒有電腦的日子,我用筆墨寫作;沒有書本的日子,我借大腦默憶。我從《莊子》回憶到《離騷》,從《搜神記》回憶到《聊齋志異》,從《東坡志林》回憶到《堅瓠集》。

垂足而坐,盤腿而踞,像一個僧人。頭上長發垂垂而下,又像一個潦倒的詩人。為什么詩人容易潦倒?詩,言如寸土,寸土如何值錢?

周游斗室,我看見小孩畫在粉墻上的鴨子。江水快暖了,鴨子知道嗎?城外蘆蒿枯黃,薺菜翠綠,搖一身蓑衣,野渡無人舟自橫。

夜來了,擁被而眠。一片月光慷慨地照著屋檐,窗外的粗水泥墻如沙灘。設想在盛夏之夜獨臥沙丘,海水渺漫,圍在前方,探照燈的光影又暈染上來了。一些詞語一些句子一些段落一些人一些事一些典故一些掌故一些風俗一些民情,悵然而來。一點墨濡濕了白紙,桌子上墨跡斑斑。墨跡斑斑如同斑斑劣跡,舊物更舊。睡吧,我要在凌晨之際夢見中原。

一天

天已經大亮了,先生高睡未起。

已經日上三竿了,先生依舊高睡未起。

隔壁的主婦在拖地,木椅子的腿腳與地板摩擦出吱吱的聲音,像群貓嬉鬧。窗外的老嫗拖拉著腳步,提著青菜,前面的小孫子活蹦亂跳。

先生的夢醒了。沒有煙,沒有酒,先生看著窗外走過的影子。晾衣架上堆著滿滿的衣服,該洗的,新洗的,未洗的,想洗的,無所事事地斜掛著。先生打個呵欠,想做白日夢。天光刺眼,先生只好起床。

夫人不急不緩地走著,先生在一側。小湖里的野鴨紅掌輕撥,先生想:鴨子快樂的。你看它游來游去,自自在在。先生又想:鴨子無聊的,只好獨自寂寞地游來游去……

大喜鵲在草蟲上走來走去,覓食,散步。小麻雀在電線桿上佇步,飛累了,歇一會。鳥猶如此,人何以堪。

這天,雖是皖南臘月的天氣,但陽光很好,燦爛肆意地在頭頂咧嘴而笑。北風吹到人身上,并不覺得怎樣冷。公園的花殘了,草坪一片灰褐色。臨岸的野葫蘆枯了,頗像僧人的禪畫。

岸邊的柳,拖著丈來長的干穗子,和水里的影子對望。玫瑰花、牡丹花、苦菜花都開過了。綠的只有樹。綠樹蔭中,碎瓷片凌亂,昨夜下過雨,樹根處,泥土濕潤。水面很靜,偶爾有鳥掠過,擊起魚鱗般的浪紋,不斷地飄蕩著,及至于無。讓人看了,心里快活。

蔬筍氣

周末無事,不想作文,懶得讀書,就歇著。躺在陽臺的椅子上,看遠方的女人,看遠方的樹。樓頭的藍天像藏青大碗,倒扣著城市。百無聊賴,亂翻閑書。宋人趙與虤《娛書堂詩話》記:

僧志南能詩,朱文公嘗跋其卷云“南詩清麗有余,格力閑暇,無蔬筍氣”。

“蔬筍氣”三字,風雅且帶著山野情懷,甫一入眼,似乎聞到蔬菜與筍的味道,頓覺清氣上行,肺腑一清。

蔬筍氣的內涵,大約是指感情枯寂,境界寒儉之類,是特定的林下風流,我大有好感。不過我的大有好感,主要是語言組合之后的風味。

小時候,我和祖父祖母一起生活。每到夏天,他們常常抱著被子去后山的草棚里睡覺。山凹里種了很多玉米、豇豆、扁豆、青菜、還有紅薯。動物猖獗,月黑風高夜,需要拿著竹梆不時敲上一通,嚇嚇它們。

“挨槍子的獾子哦,發瘟的野豬———來著老子就把你打死。”祖父猛烈地敲著破臉盆,刺耳的金屬音在山邊裊裊,許久才歸于平靜。透過昏暗的天光,只見對面山脊有幾道黑影東躲西竄,不知是獾子在逃跑,還是野豬潛伏了下來。

這時候,我總是格外興奮,在沉沉的夜色中睜大眼睛,下弦月慢慢從山嘴邊升起來,一些樹木花草的剪影朦朧浮現。濃烈的植物氣息,撲鼻而來,野花的香,蔬菜的香,還有玉米禾子的青氣,各種味道擁擠著飄進草棚、頭頂、枕畔。我輕輕地呼吸著,一縷鋒利的涼意從鼻到肺,刺入體內,干凈美好。

那是種青春的氣息,屬于夏天的青春氣息。到了秋天,這種氣息變得濃厚而富足。一棵棵碩大的白菜,一塊塊碧綠的蘿卜,一簇簇雜生的大蒜,紫茄子、紅辣椒、青葫蘆、黃南瓜,它們的味道肆意漂浮。尤其在炊煙裊裊的傍晚或秋風清涼的清晨,打開窗子就可以聞到蔬菜成熟的氣息,在隱約之間,利于輕嗅,不宜猛吸。

宋人方岳有一首《熙春臺用戴式之韻》的七言,詩是應酬之作,寫得一般,不過“有蔬筍氣詩逾好,無綺羅人山更幽”一句很好。當時主流文壇認為蔬筍氣下里巴人,朱文公就表揚僧志南的詩無蔬筍氣,方岳敢于反其道而行,甚有見地。

齊白石衰年變法后,筆下的瓜果蔬菜,天趣盎然。他畫白菜,肥大、嫩白、脆綠,畫面新鮮水靈、生機盎然。六十三歲有手跋道:

余有友人嘗謂曰:“吾欲畫菜,苦不得君所畫之似,何也?”余曰:“通身無蔬筍氣,但苦于欲似余,何能到。”

前些時,有位留洋哲學博士批評我的寫作沒有意義。唐人劉叉曰:作詩無知音,作不如不作。作不如不作,意思很好,但作詩不一定要有知音,就像散文不一定要懂得,不一定要有意義、有價值。

讀書近二十年,也寫了很多年,越發覺得手重腳輕。散文于我而言,是一次次對文字氣息的感知。我希望我的文章有錦繡氣、有金石氣、有玉磬氣,我更希望有蔬筍氣。

身前是樹影,身后有青山,繁星耀眼,月在西邊。竹林深處,春筍節節高,撐破一片藍天;水稻田里,一只青蛙鼓腹而鳴,忽長,忽短,忽急,忽緩。

雜帖

哪有那么多文章可寫,所以最好記記雜帖。即便有那么多文章可寫,還要謀篇布局,還要起承轉合,哪有那么多講究,所以最好記記雜帖。

想來我已經是北方人了,心將他鄉認故土。前些時寫《燴面之筆》,拿去發表,我刪了一句話:“燴面的淡香,淹沒了多少南方的鄉愁?!币驗樘摚驗榭眨驗闅舛?。

周作人說:“凡我住過的地方都是故鄉。”周作人漸漸讓我有些厭煩,文章不及他哥哥,品行不及他哥哥,操守也不及他哥哥,見識更不及他哥哥,這句話我尤其不愛聽。倒是喜歡葉圣陶《藕與莼菜》一文結尾:“所戀在哪里,哪里就是我們的故鄉了?!?/p>

想來我已經是北方人了,見雪不喜,逢雨驚奇。以前在南方,是見雨不喜,逢雪驚奇的。

中原的酷熱終因一場雨而暫停。上午伏在案頭,一轉身,窗外濕了,小雨淅瀝如絲。打開房門,拉開窗戶,水汽從室內穿過。風吹來,鼓蕩著衣服,仿佛江南,自己好像成了流落江南的李龜年。舊事依稀入夢,幾番滄海桑田。探頭出窗,雨絲打在馬路邊的樹葉上,密集如蠶食之聲。小時候,有鄰居養蠶,天熱,經常去他家蠶室玩,蠶室四周通風,涼意沁人,食桑之聲像雨打樹葉。

如果不是上班,我會去大街上淋雨的。中原的這一場夏雨,倘若下在皖南,我會做什么呢?大抵會去屋后的塘埂邊淋個透濕,然后沖涼,換上干凈的衣衫在樓上的西窗下靜坐,喝茶,看雨淋青山,青山淋雨。月下美人盡如畫,雨中青山似佳人。月下對美人,情意益篤;雨中看青山,意態蹁躚。

有一年,我把窗外的小丘看成了大翡翠,細雨下的小丘,在夏天明亮的雨線里,遠遠看去,竟然像戴在大地手指上的祖母綠。

有一年,我看見一個少年瞇著眼睛在雨地里踩踏水泡,傘丟在一旁。

有一年,我看見一個青年撐把碎花傘,攬著他的佳人悠悠涉水而過。

有一年,我看見一個中年人戴著斗笠踽踽獨行,風急云低,一只落單的大雁在天空翱翔。

有一年,我看見一個老人獨自靠在自家的墻角下,任雨打風吹,他自木然。

這樣的場景,像垂髫孩子在陽光里的夢。走過了橋,路回不去了。

北人踏雪,南人淋雨。雪踏在腳下,我覺得是暴殄天物。雨淋在身上,我覺得是以身相許,舊小說中弱女子臨危受困,被人解救于水火之中,思忖恩情無以為報,最后只好以身相許。

天依舊下它的雨,因為驚奇,心事起伏,沒辦法專注于手中的文稿了。設若一個人的修養未臻化境,也就不可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我以前混沌初開,經常大驚大喜,既驚且喜,多驚多喜,現在讀書養性,有了平常心,慢慢變得少驚少喜了。

細雨蒙蒙,襯衫泛潮,院子里的廣玉蘭,葉色泛青。

豆綠與美人霽

那幾天,雨絲綿綿,陰寒不散,云從小姐約我看朋友新收的一批舊物。晝短夜長,不求甚解,讀了幾本舊書,從《太平廣記》到《聊齋志異》,又信手翻開了《閱微草堂筆記》《夜雨秋燈錄》,不覺漏盡更殘。雨聲越來越密集,半夜三更,蟄伏在泛黃的紙頁間,懷舊越懷越深。

云從小姐面前的紅茶裊著香氣。粉面紅茶,紅茶襯著粉面,越發艷若桃花,倘或不知究竟,我還以為邁進了《兒女英雄傳》的世界。一個陳舊的楠木箱子收著幾十件瓷器和古錢,還有幾本冊頁,兩卷掛軸。我打開一幅,工筆豆綠牡丹,青豆一樣的顏色映著窗外的細雨。云從小姐悄悄站在一邊細細看著,豆綠牡丹下那雙丹鳳眼更添了幾分古典的媚韻,還有一絲出落大家的貴氣。

“我祖父手上藏過于右任一百多幅字,于先生是我們家女婿?!痹茝男〗愕卣f,微微翹起的嘴角露出一絲倔強,轉眼又輕聲道,“可惜后來全燒了”,頓了頓,跟著說——“破四

舊?!?/p>

那年頭,人如螻蟻,況且物乎。嗚呼。

我想象一百幅于右任書法投身火海的情景。

塵世難容神物。神物但隨祝融去,只留灰燼在人間。

盡管“惟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我還是覺得牡丹太俗。周敦頤似乎頗有微詞——“自李唐來,世人甚愛牡丹”,這里面是有情緒的。

描在宣紙上的幾朵豆綠,一看驚艷,二看靜心,再看,喧囂不在,幾欲一心如洗,我想濂溪先生見了,亦會喜悅。

一件康熙年間的筆洗,黃布包裹著,著實養眼得很,據說是御窯燒制的銅紅釉。尤其那美人霽,色調淡雅,幽幽的豇豆紅中一抹淺色綠苔,真可謂“綠如春水初生日,紅似朝霞欲上時”。拿手摸去,冰涼中盡是溫潤。舊物是養人的,這樣的筆洗簡直是尤物,放在案頭,比紅袖添香更多了風雅。

回來的路上,起風了,風吹亂了云從小姐的頭發,一剎那,愈見靈秀,我只記得“豆綠與美人霽”,夢耶,醒耶。我還記得《水滸傳》的開篇是這么寫的:

試看書林隱處,幾多俊逸儒流。虛名薄利不關愁,裁冰及剪雪,談笑看吳鉤。

辛棄疾《水龍吟》道得好: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無人會登臨意。最壞的,無人會登臨意。最好的,還是無人會登臨意。

幻滅之心

今天上午,心情不好,情緒低落到極點。每個人心情不好的原因千奇百怪,每個人快樂的原因如出一轍??鞓返娜硕际且粯拥模豢鞓返娜烁饔懈鞯牟豢鞓?。

前幾天還平平靜靜。一覺醒來,平平靜靜的湖面有人在劃船,有人在丟石子,有人在釣魚,有人在撒網,有人在游泳——頓生幻滅之心。

不知道是心情不好頓生幻滅之心,還是幻滅之心來到,心情頓時不好。這很難判斷。我想幻滅之心是早有的,且行且停,今天上午找到了我?;脺缰氖区B,鳥宿池邊樹;情緒低落是僧,僧敲月下門。

幻滅之心讓人想一些事,物是人非,物是人非事事休。

時間太快了,快得將近三十年的光陰,彈指一揮。時間太慢了,慢得三十年的光陰,沒有老去一個人的年華。

朝茶杯里沖了一包咖啡,加了很多糖。甜總是讓人快樂的,快樂得想起少年的時光。突然我覺得我該寫點什么。一個電話又一個電話,一封郵件又一封郵件,一條短信又一條短信,他們找我出書,和我談論書稿,與我談論文章。心生幻滅之心,突然覺得無趣。

還是熱愛寫作的,寫作是分內事。舍去吃喝玩樂,夜以繼日,焚膏繼晷,看壞了眼睛,淘虛了身子,仍沒寫出好文章來。我想我是有好的文章的,只是自己不滿意,我不滿意我的文章,盡管有人叫好。

喝咖啡的時候,朝右邊的窗外看了看,銀灰色的雨絲塞在鉛色的天空中,灰得仿佛心情。馬路上車聲鼎沸。早就想寫的文章,不知道是胎死腹中,還是時候未到。禪宗“不立文字”,儒家“述而不作”。不立文字,以心傳心,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我越來越懷念古代了。

倘或能生活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得仿佛沒有生活過,久得成了一個傳說,一折散曲,一部話本,一章小說,一段評書,一闋宋詞,一道短令,一首唐詩,最好久得成了古書上泛黃的霉斑,這是我樂意的。越來越愛古書了,新書汗牛充棟,作家飛舞,打“飛舞”兩個字,電腦居然跑出來“廢物”,作家廢物。百無一用是書生。廢物注定不能飛舞,除非龍卷風。

有些書堆在桌子上,有些書攤在手頭,有些書放在書架。有些書,不想看了,也不需要看,嗅嗅氣息就知道贗品。一瓢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我連濁酒也沒有,只有清水一潭。清水一潭盈盈照著天上。

歡喜之心

寫完《幻滅之心》,不甘就此沉淪,應該寫寫歡喜之心,來沖淡幻滅之心。

最近有出版社給我做隨筆集,新作不夠,只好新作——新作文章。酒是陳的好,文章是新的妙。

幻滅是必要的。在需求偉哥的時代,在大話暢銷的時代,在口號橫行的時代,在紅歌高唱的時代,在綠地減少的時代,在這個輕佻的年頭。我們,你們,他們,不要太得意了,都該幻滅一回。今宵酒醒何處,一枕黃粱,這樣的幻滅讓人歡喜。

幻滅之心長出歡喜樹。

今年春天,朋友約我去看桃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已經結婚了,這首賀新婚歌或者說送新嫁娘歌,已經引不起我的歡喜。但新嫁娘生了孩子,于是愉快地去看桃花。我想我家胖娃娃在桃樹下睡覺,風兒吹著樹影,搖啊搖——含苞待放的花兒在微笑,怒放的花兒在大笑,未開的花蕾在竊笑,背陰的花兒在偷笑,向陽的花兒在歡笑。

我突然覺得《紅樓夢》“憨湘云醉眠芍藥茵”一回改芍藥為桃花,更好,有喜氣,把芍藥換成桃花,試試——

四面桃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上,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鬧穰穰的圍著他,又用鮫帕包了一包桃花瓣枕著……口內猶作睡語說酒令。

這樣就多了歡喜之心。已經是第六十二回的故事了,連花也是芍藥。芍藥,又名將離、離草?!昂┫嬖谱砻呱炙幰稹保嬖茖㈦x去了,或許亦是曹雪芹的暗示,這個細節不知道可有紅學家發現。

前些時,又重讀了一遍《紅樓夢》,讀的是“三家評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甲戌本與己卯本。越讀越大有匠心,曹雪芹是古今第一巨匠,一方面是場面的濃墨鋪排,一方面則是細節的錙銖必較,大寫意中有工筆畫,本來是不倫不類,他偏偏恰如其分,這就是大手筆。

喝完咖啡,泡了一杯紅茶。紅紗帳里俏佳人,紅紗帳是紅茶之湯,俏佳人是紅茶之葉。喝著紅茶,想起睡在家里伊臂彎的娃娃,突?;貞浧鸲嗄昵暗囊皇變焊瑁?/p>

紅公雞,尾巴拖,三歲伢,會唱歌,不是爹娘教我的,是我自己聰明會唱歌。

三歲,我兒三歲,就可以唱歌了。

唱什么歌?

兒歌。

挖土豆的少年

一個少年在挖土豆,一鋤頭下去,又一鋤頭下去,再一鋤頭下去,泥土翻滾,一顆顆土豆飽滿、圓潤,帶著新鮮的泥土腥。土豆,又叫馬鈴薯,又叫洋芋,又叫饃饃蛋。我喜歡它叫饃饃蛋。

有個山東的朋友管土豆叫地蛋,有個廣東的朋友管土豆叫薯仔,有個寧波的朋友管土豆叫洋芋拿,有個浙江的朋友管土豆叫洋芋仔,有個哈爾濱的朋友管土豆叫狗懶子。有朋友從法國回來,管土豆叫地蘋果。有朋友從德國回來,管土豆叫地梨;我還見有人叫土豆為翻鬼芋、山藥蛋、起陽果……

以上是舊作,大概是去年夏天寫的。沒料到這一放,文章像斷了線的風箏,找都找不到。今天晚上無事,有人去喝酒了,有人去喝茶了,有人去喝水了,有人去喝風了,有人去喝藥了,有人去喝斥了,有沒有人去喝醋?我無聊,差不多快呵欠連天了。

這些日子一直無聊,無聊寫文章,文章寫不出來,只好散步——網上散步,在電腦里翻墻揭瓦,居然找到這篇文章。隔了一年多,差不多忘記有這么一篇殘稿,看一遍,有點面熟,再看一遍,終于想起來了,好像他鄉遇故知,又仿佛似曾相識燕歸來。

最近一直迷迷糊糊,不知道是睡眠不足,還是身體太累,總覺得頹唐。我懷念當年那個挖土豆的少年。懷念秋天植物的氣息,秋天土地的氣息,秋天樹林的氣息,秋天蟲鳴的氣息。我更懷念中國文化的秋天氣息,老子、莊子、屈子、佛經到唐宋傳奇,再到《金瓶梅》,以及稍后的《紅樓夢》,都有夏天老去的秋天氣息。再燦爛的東西到了后來都會進入秋天。文學也罷,文人也罷。說白了,繁華過后的蒼涼,遲早都會降臨。突然覺得人生已在秋天,不是說身體上的秋天,而是心理上的秋天。昨天有讀者說我的文章暮氣沉沉,已經不是少年老成了。或許是吧。青年人是最見不得暮氣的,何況還是沉沉的暮氣,怨不得他批評。

摸爬滾打這么多年,對外界的東西都無所謂了,包括曾經癡迷的書籍和熱愛的寫作。前些時有朋友來玩,看中了家里的幾冊藏書,還沒伸手要借,我就張口說送了。終歸是身外之物,有人比我更喜歡,讓它跟人走吧。出了幾本書之后,文章的事也淡了許多。今天上午,和一朋友聊天,我說想這輩子出三本書就可以了:《寫作》《作文》《文章》。

如果有機緣,我要寫出這樣三本書的。不知道我能否寫出一本叫《文章》的書,成事在天吧。寫作太容易,作文也不難,難的是文章,有人寫了一輩子,連作文的邊都沒摸到,更遑論文章。

同樣是吃土豆,在洋餐廳里吃薯條就要比小館子里吃土豆絲來得小資。小資我不喜歡,但小子喜歡,小子就喜歡小資,有什么辦法,這年頭,老子要聽小子的。我會做醋熘土豆,酸辣土豆,土豆燒牛肉,土豆紅燒肉。

需要風

今天下午,文思頗枯萎??萑羟锾斓囊安荩扑虻墓下O胱鲀善恼?,終于沒作成。這幾年,我寫作從來是等文章上門,而不是趕文章上架。

今天下午,文思枯萎。文章的手指磕門不止。咚咚咚,呵呵呵……我以為文章來了,開門出去,白花花驕陽一片。于是,回屋修改舊作。

馮雪峰《真實之歌·風》中有云:

風?。∷M但吹走山野的枯萎,而且使山陵顯出稀有的嫵媚。

大可玩味

某作家寫張中行的文章,說有鄉鄰送老先生自產的大南瓜,舍不得吃,擺在桌子上當觀賞品,看了好幾天。此舉大可玩味。

有雨,客至,在巷子深處的酒樓,飲茶,喝酒,作準風月談。此舉大可玩味。

深夜,走在路燈下,夜色昏昏,燈影暗暗,人影淡淡。此舉大可玩味。某年某月某日某個下午,繁忙間隙,胡竹峰寫《大可玩味》。此舉大可玩味。

《鄒書》與《列子》

今天下午秋雨淅瀝之聲中想起前天晚上的夢:

四周混沌仿佛盤古開天辟地之前的世界,迷蒙蒙虛實難辨,一個身穿淡灰色衣衫的青年抱書而行,時行時飛,懷中一本《鄒書》,一本《列子》,那情景有些像莊子《逍遙游》里描寫的樣子:“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鵀轼B,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毖笱蠛酰幨幒?,夢醒了,窗外天光大亮。

《列子》我至今沒讀過?!多u書》者也,此前一無所知。西漢鄒陽被讒下獄,于獄中上書梁王申冤,因而獲釋,后人遂以“鄒書”為上書鳴冤之典故。為何入我夢中?怪哉。

瓜下

倘若在鄉下,吃過晚飯,一定要坐在瓜下乘涼的。瓜是半生不熟的南瓜,或大或小,青兜兜,綠油油,光滑滑,明晃晃,懸在頭頂,黃褐色的瓜臍像極了人的肚臍眼,讓人忍不住想摸上一下。然不敢摸,一摸祖母要罵人,說會把瓜摸死了。后來看周濂溪的《愛蓮說》,及至“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一句,腦中就不禁想到了南瓜,南瓜也是有風骨的。

南瓜漸漸熟了,呈黃紅色,遠遠望去像碩大的橘子,又像燈籠,滿院掛著。拽得瘦一點的桃樹承受不起,輕枝朝地,只好砍根樹杈撐住。這時的南瓜,做飯或者熬粥皆是佳品,不放糖,也有絲絲甜味在舌下回轉,還有一股清香在鼻間縈回。

瓜下真好,晌午時,蝴蝶翩躚,蟬鳴陣陣,躺在涼席上,山風拂面,草木莊稼的氣息彌漫四周,搖著芭蕉扇,怡然自得,漸漸入眠。這樣睡到下午,然后從井底吊出放了半下午的西瓜,觸手即有一股清泉的涼氣,剖開隱隱做布帛碎裂之聲,一家大小哄搶而凈,體內的暑氣就此消弭無形。陸續有兩三個鄰居來串門了,煮茶閑語涮晚霞,南瓜架下話桑麻,靜候著夕陽西下,這大抵是獨屬鄉居的福分吧。

如果是月朗星稀的夜晚,那就在瓜下遙觀漫夜螢火。大花貓匍匐在身邊打呼嚕,小狗在院子里嬉鬧。一杯溫茶,泡在小壺中,抿一口再抿一口,毛孔都散開了。索性脫掉衣服,在涼床上精光地打滾。

清人省三子輯有《躋春臺》四卷,《東瓜女》一章,書中寫道:“路生洗澡出來,見東瓜下立著一人,細看才是土地廟后那個乞女?!甭飞杆鞂⑵漕I回家中,一番收拾,但見乞女“眉彎新月映春山,秋水澄清玉筍尖。櫻桃小口芙蓉面,紅裙下罩小金蓮”。路生樂不自禁,當下二人結為夫婦。

每每在瓜下靜坐,想起以瓜為媒的百年好合,不由多了幾分遐思。雖彼瓜非此瓜,好在不管東瓜南瓜,總歸是瓜。

馮其庸先生也是愛瓜之人,其書齋號曰“瓜飯樓”。瓜飯我喜歡,但瓜下更讓人低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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