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徹
在我國歷史上,孔子是第一個倡導讀《詩》、用《詩》,并且身體力行最為優秀的大師級人物。盡管在春秋時期,貴族、大夫特別是他們中的外交官們幾乎人人都會賦詩、用詩,在冠蓋盛會的場合引以為常,但他們在我國文化史上的地位都遠不及孔子,更不像孔子那樣能從哲學的高度去概括《詩》三百的內涵,從人生成長的角度去指出讀《詩》、用《詩》的意義。請看他在《論語》里是如何說的——
《為政》:“《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詩》三百篇,用一句話來概括它,就是說:“不虛假。”)
《泰伯》:“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令我受到啟發的是《詩》,令我立足于社會的是周禮,令我事業有成的是音樂。)
《季氏》:“不學《詩》,無以言。”(不學《詩》,就不會說話。)
《陽貨》:“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年輕人為什么不學一學《詩》?《詩》,可以培養聯想力,可以提高觀察力,可以演練與人和諧相處的本領,可以幫助宣泄心頭的哀怨情緒。就近說可以用來事奉父母,遠處講可以用來輔佐君王;同時還可以大量地認識鳥獸草木的名稱。)
《陽貨》:“女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與?”(你研讀過《周南》《召南》沒有?一個人如果沒有研讀過《周南》《召南》,就好比正面貼墻而立,什么也看不到,一步也挪不動啊!)
……
在孔子眼里,《詩》三百完全就是一部教化人生的百科全書。孔子一生不語怪、力、亂、神,罕言利,少談命,卻孜孜不倦地追求“仁”。什么叫“仁”?孔子認為,“仁”包括恭、寬、信、敏、惠、智、勇、忠、恕、孝、弟以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和“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的實踐方法。
孔子還說:“仁”者,“愛人”;“仁”者,“克己復禮”。(均見《論語》)難怪今人李澤厚會感慨:“‘仁是孔學的根本范疇,是人性結構的理想……孔子通由仁而開始塑造一個文化心理結構體,如說得聳人聽聞一點,也就是在制造中國人的心靈。”(李澤厚:《論語今讀》,安徽文藝出版社,1998年)孔子高興地發現,在春秋亂世的環境、禮崩樂壞的時候,居然還有一部《詩經》在同樣執著地與他一起唱著同樣內涵的歌;其間的區別僅僅在形式上——孔子唱的是哲學文本的歌,《詩經》唱的則是文學文本的歌。而文學的力量是哲學的力量所無法取代的,二者可以相輔相成,相得益彰。所以,孔子要不遺余力地樹立《詩經》在中國人的心靈上的權威,從而開創了中國傳統社會“詩教”的先河。
何謂“詩教”?“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禮記·經解》)這意思是說,在孔子看來,每當進入一國,通過觀察便可知道這個國家對國民的教育情況。而進一步觀察國民的為人,凡是溫柔而厚道的,就應是《詩經》教化的結果。孔穎達《禮記正義》還對“溫柔敦厚”作出具體解釋:“溫,謂顏色溫潤;柔,謂性情和柔。詩依違諷諫,不指切事情,故曰溫柔敦厚詩教也。”
應該說,孔子所說(或是《禮記》借孔子之口所說)的那種溫柔敦厚的“詩教”國度不僅在春秋之世不存在,即便在他認為的“郁郁乎文哉”“可謂至德也已矣”(《論語》)的西周時代也不存在——那不過是孔子一廂情愿的理想國。而孔穎達的疏解,同我們看到的《詩經》的實際內容也不盡相符。因為即便按所謂美(對天子政德的贊歌)、刺(對天子政德之失的諷刺)說的分類法(《毛詩序》將《詩經》按美、刺內容而分作兩大類)分析《詩經》,其“刺”也比“美”多出許多;更不用說在外表是“美”的背后,還隱藏著怨的憤懣、刺的怒火。錢鍾書在《七綴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里寫道:“陳子龍曾引用‘皆圣賢發憤之所為作那句話,為它闡明了一下:‘我觀于《詩》,雖頌皆刺也——時衰而思古之盛王。(《陳忠裕全集》卷二十一《詩論》)頌揚過去正表示對現在不滿,因此,《三百篇》里有些表面上的贊歌只是骨子里的怨詩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詩經》并不像孔子以后的許多經學家所認識的那樣僅用“美刺”之說(即所謂“詩言志”)就可以概括或包容的。因為除了“美刺”之外,作為《詩經》最為閃光者還當是“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何休:《春秋公羊傳解詁·宣公十五年》)的那部分詩篇。它們構成了中國詩歌甚或中國文學現實主義傳統的盛大源頭。與此同時,《詩經》里還生發著中國浪漫主義文學的汩汩清泉(至戰國《楚辭》形成盛大源泉)。《詩經》里不僅有政治、經濟、哲學、宗教、倫理、外交、風俗、音樂、藝術、名物制度,還有天文、地理、氣象、動物、植物等以及愛情、親情、友情、鄉情和愛國之情,反映了西周初期至春秋中葉500年間有聲有色的歷史畫卷和雄闊迤邐的社會生活場景。
因此,《詩經》與其說是一部人生教化的百科全書(嚴格地講,這是拿儒學的標準、封建道德的標準去評判的),不如說是一部關于西周至春秋500年間各種人文與自然情況的百科全書。但是,指出這一點并不等于要去全盤否定孔子對《詩經》與《詩》學內涵的開拓之功。孔子慧眼獨具地首次從理論的層面認識到文學作品反映社會、又服務于社會的重大功能,并在實踐上為我們留下不少可資借鑒的寶貴經驗。這無論如何都是值得肯定的。
至于《詩經》的語言藝術,在中國詩歌史上也顯示出多項開創之舉,如比、興、賦的發明,如四言詩的首創,如重章疊唱、疊字(即重言)、疊句和雙聲疊韻的濫觴。1949年12月,蘇聯漢學家尼·費德林曾在毛澤東前往莫斯科的專列上,聆聽到毛澤東對《詩經》語言藝術及其在中國詩歌史上的地位所作出的評價。這里特將尼·費德林的回憶文章(《毛澤東談文學:〈詩經〉屈原……》,載《光明日報》,1996年2月11日)的相關段落轉錄如下,以饗讀者:
毛澤東說:“《詩經》是中國詩歌的精萃。它來源于民間創作,都是無名作者。創作的年代已經無法查考。這本文獻把過去那個久遠的年代同我們拉近了。《詩經》代表了中國早年的美學,這種詩感情真切,深入淺出,語言很精練。”
“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幾百年來《詩經》一直是中國詩人模仿的樣本呢?”我問。
“是的,可以說《詩經》中的詩歌對后來每個有思想的詩人都產生過影響。問題在于如何理解這些古代的民間創作。這是問題的實質。對于那些不理解或者曲解了的人我們就不必說了。我們可以回顧一下那些不僅理解,而且試圖模仿這種古代詩學的人。他們模仿的不僅是它的修辭特點,而且繼承了《詩經》中民間創作的內容實質。”
“您指的是在追隨無名前輩的創作方面最有成就的詩人吧?”
“是的啰。可以說,這是語言藝術和詩歌形象發展中最有價值的內容。古代無名作者的天賦是把自己的思想意念變成簡練的詩歌和歌謠。”
正是由于《詩經》所海納的極為廣博的百科全書似的內容和內涵,所開創的優秀的現實主義文學傳統,所展現的個性鮮明、極富首創精神的語言藝術形式及特點,從而才形成了中國詩歌史上的第一部典范文本和中國文學史上的第一座奇崛高峰。
鑒于《詩經》最早被列入儒家經典之一,名冠“五經”之首,且在“五經”中以最為親切與形象的方式貼近中國人的心靈,直接參與了中華民族的民族性格、文化精神、行為規范和審美情趣的熔鑄錘煉,對3000年間的中國政治倫理、中國思想文化以及中國歷史進程產生了重大影響,故可以說是這期間的包括各個階級、各個階層、各個方面的民眾在內的全體中國人的共有的精神財富、共同的文化寶典。但是,也正是這個緣故,對于這樣的一筆巨大財富、這樣的一份豐厚寶典,3000年間,特別是孔子以來的2500年間,各個階級、階層,各個方面,各個歷史時期的人們都有著不同的解讀,以致造成以《詩經》為中心的層層文化濃霧、重重歷史迷云。而這樣的文化濃霧、歷史迷云的本身,也構成《詩經》文化之趣,是《詩經》文化的一個魅力或吸引力之所在。今天的中國人特別是今天中國的年輕人在認識與繼承《詩經》這份內容與內涵都堪稱洋洋大觀的文化遺產時,也自會迷戀或沉醉于這種文化與歷史的云霧里——盡管它們有如山重水復、海市蜃樓,但倘若暢泳其間,以至若有體悟,其美妙與快感,是無以言傳的。
末了,特恭錄《詩》學前輩郭沫若在1922年于滬上完成的《卷耳集·序》(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里的一段話,與讀者諸君共勉——
我對于各詩的解釋,是很大膽的。所有一切古代的傳統解釋,除略供參考之外,我是純依我一人的直觀,直接在各詩中去追求它的生命。我不要擺渡的船,我僅憑我的力所能及,在這詩海中游泳;我在此戲逐波瀾,我自己感受著無限的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