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耶
一
怎么這么多的農民工啊,你看看,這街上,這店里,還有那些洗頭洗腳的,都是。云裳自言自語地說。
是呀,全國的農民都跑到城里來了,能不多嗎?章振國低著頭,擺弄墻壁開關,“啪打、啪打”地摁下摁起。
全國的農民又有多少呢?我們全村的人都跑到一塊,也沒有這半條街上的人多。云裳的疑問似乎越來越深。
呵呵,你們村子?章振國的眼皮一抬,右邊的嘴角很大幅度地往上扯了扯,嘲諷地說,你們村子相比全國,就像這街上的一粒灰星子,這一街上的灰有多少,你能算得出來嗎?
我算不出來。你能算出來,就你能。行了吧?云裳噘起了嘴巴,好像生氣了。她不再看章振國,而是面對著大雨。她在想,這灰星子再多,大雨像這樣一傾倒下來,也把它們給澆沒有了。這農民工要是灰星子,在這城市里一遇到什么事,倒霉的還不是一點分量都沒有的他們。再想想,自己從村子里來到這個城市,也只能是一個灰星子吧,經不起任何一陣風雨。想到這些,她心里一暗,不禁感到一陣涼意。她把頭抬了抬,向遠處看,仿佛很不甘似的。
章振國當然不知道云裳的思想已經轉了一圈,還以為她在生自己的氣,覺得很無聊,也面對著大雨發起呆來。他的小裝潢材料店離快餐的攤子要遠一些,沒有人跑到他這兒來。云裳的花店在他的左手邊,離快餐的攤子更遠,當然也不會有人專門向她跑過來。說來也怪,剛才的人那么多,擠得滿滿的大街,大雨一下,立刻消失得一干二凈。
夏天的雨說來就來,說去就去。一陣暴曬之后,街面的水也很快沒有了,太陽也很快出來了,好像這天上根本就沒有發生過一場暴雨。那些消失的人也三三兩兩地從各處鉆出來,街道上很快就又是滿滿的了。一個騎摩托車的男子到了章振國的店門口,把摩托車往地上一支,閃身進了屋里。云裳看出是一個搞裝潢的小包工頭。他似乎與章振國很熟,進到店里后兩個人頭抵著頭說著很小聲的話,云裳想得出這兩個人又在搞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
其實這里面已經沒有什么秘密,小包工頭無非是從這里拿一些電器電線呀什么的,讓章振國開個高價發票,他不僅吃了東家的工錢,還能吃上一筆很可觀的材料回扣。云裳憤憤地想,我們農村人都是讓這些人把名聲給搞壞了。不過,她回頭再想,現在占這樣便宜的好像也不僅是農村人,來她這里買花的也有不少是為單位辦事的,比如開個什么會,看個什么人,都要弄一些鮮花的,來的人買了花大都要開發票,只要是開發票的,無一例外要她在金額上多開一點,有的開票的數目是實際支付款的好幾倍。她有時都為他們擔心,難道單位的領導不明白嗎?這花哪能值這么多錢,這要被查出來了可不就是貪污嗎!那他一輩子還不完蛋了!想歸想,一旦有人來買她的花她還是歡迎的,替公家買東西的人一般不還價,她要多少錢人家就給多少錢,能多賺一點,她又何樂而不為呢?
那個人拿了一些木線條走了,章振國踱到門口,側過臉看云裳。云裳坐在矮凳子上,用手托住下巴,故意把臉撇過來,直愣愣的樣子盯著遠處,假裝沒有看到章振國的一切。章振國當然明白這只是一個假象,他笑嘻嘻地踱到靠近花店的一邊,靠近云裳,順著云裳的視線,也看著不遠處并不存在的東西。時間變得無聊,街道上人的走動似乎變得不太真實,不斷地來來去去的汽車響著喇叭,帶著輕微的風把流逝的感覺弄得十分強烈。云裳心里突然就不舒服起來,回過頭來狠狠地瞪了章振國一眼,扭著身子進了自己的店里,走到柜臺的后面,把身子縮在花叢之中,好像再也不想搭理這個世界。章振國也覺得很無趣,搞不清楚好端端的一個人怎么忽然就變了臉,像這天一樣,讓人捉摸不定。他撤離了門口,從里屋找出抹布,在柜臺上來回抹著,抹完了柜臺,又把貨架上的大件擦拭一番,之后又巡視一遍,都亮晶晶的,像是剛出廠的一樣,才放下心來。然后打開黑白電視機,在兩三個頻道之間反復地調換著。
二
“中國人自己的情人節:鮮麗的花朵,芬芳的愛情!”早晨一開門,云裳就在門口的一邊打出了這樣的標語,同時在門口的另一邊,也就是靠近章振國小裝潢材料店的這一邊豎起了一個牌子,牌子上寫道:玫瑰花語代你張開愛的金口:1支,你是我的唯一;2支,你儂我儂,二人世界;3支,我愛你;9支,堅定的愛,天長地久;33支,我愛你三生三世;51支,我心中只有你;100支,白頭偕老、百年好合;365支,天天想你;999支天長地久。標語是紅紙金字,滿滿的一大張,十分醒目。
章振國站在大牌子前研究了半天,說你這些意思不還是人家老外的嗎,怎么就成了中國人自己的情人節了?云裳把嘴一撇,你不懂就不懂,把你自己的東西琢磨透就行了,管那么多干什么?章振國哈哈一笑,繞過牌子,向云裳踱過去,邊走邊說,小姑娘長能耐了,好像有多大學問似的,不就是一個七巧嗎,你以為我不知道。我對你說啊,我三歲就知道了,夏天的時候,天天晚上看天上的牛郎和織女,我就想啊,他們也夠可憐的,兩個人一天到晚站一條河的兩邊,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一年才能到一塊過一次生活,不說精神了,就是身體也會被憋壞了啊。可是你們為了賣花,居然把這么悲慘的事拿出來說道,好像還應該慶祝,真是坐著說話不嫌腰疼啊。云裳沒有看他,撇了撇嘴說,你就不能從另一面去看,人家對愛情多堅貞啊,你看看現在,特別你們男人,還有幾個能為愛情守上幾天的。就為此,也應該歌頌一下吧。章振國又是一笑,滿臉的嘲諷說,我覺得這兩個人也是夠傻的,干嗎非要在一棵樹吊死啊,要我說啊,他倆不是身體上有毛病,就是腦子里有毛病,哪有正常的人一年才那個一次的。云裳一聽,氣不打一處來,幾乎把手指到他鼻子上,怒氣沖沖地說,你死去吧。我看是你腦子里才有毛病,你們男人,除了那個事,大概再沒有別的正經事了。章振國很夸張地把手捂在嘴上,露出了一臉的壞相。云裳抱出一大把的玫瑰花,拿出剪子,一門心思地修剪著,也不看章振國的表情。
一個十五六歲中學生模樣的小男孩走進了花店,這瞅瞅,那看看。云裳問他買花送誰。小男孩的臉騰地紅了,沒有說話就退了出來。云裳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沒有緊跟著出去。果然,小男孩在寫滿了亂七八糟寓意的大牌子跟前站下了,像章振國一早的時候一樣,歪著頭研究牌子上的內容。過了一會兒,他又轉了回來,說是要買三朵玫瑰花。云裳說玫瑰花五塊錢一朵,一共十五塊錢。男孩子抖抖索索地從口袋里摸出了一把硬幣,堆在柜臺上向云裳推過去。云裳從早上拿出的大把玫瑰花中抽出了三支,用玻璃紙斜著裹上,晶瑩剔透的,非常好看。男孩子咧開嘴巴微微一笑,很小心地抱著轉身就跑。還沒有跑出兩步,章振國在后面猛喊一聲:站住,哪個班的?男孩子一愣,大紅了臉轉過來,兩眼瞪著章振國,氣恨恨地說,你管不著!說完,拔腿跑了。
云裳咯咯地大笑起來,說沒想到吧,小男人就比你這老男人厲害多了,自找的吧。章振國嘆一口氣說,世風日下啊,我上學的時候,見到女孩子都遠遠躲開,從來不敢正面看人家,更不要說上前和女生搭訕說話了。現在可不得了,連小學生都搞上對象了。這小家伙,最多也不過是初中生吧,太不像話了。云裳笑道,你什么思想,人啊,只有這時候的感情才最純粹,付出愛的時候什么附加條件都不會講的,要是我,也會這樣,轟轟烈烈地愛上一場。就像花兒一樣,總要盛開一次吧,不認認真真毫無保留地戀愛一次,這一生又有什么意思呢。章振國不以為然地說,什么感情呀愛的亂七八糟東西,要我說,在學生時代就應該好好學習,其他什么事情都不能做。上著學談著戀愛,還開始送花了。這樣的孩子能搞好學習嗎?你看看你,你賣花也不分對象,這不是助紂為虐嗎?云裳把手一擺,說你少來,我比你好多了,人家買花送花,怎么說也是有感情。再說了,現在的感情啊,也就這個年齡是最純潔最美好的,用花來表達一點也不為過。你呢,天天和那些小包工頭勾結在一起,坑的都是平頭百姓。人家平頭百姓,辛苦一輩子才能掙一戶房子錢,臨到最后裝潢房子時,還要受勾結好的你和那些小包工頭們的盤剝,你倒忍心!章振國哼了一聲,似乎不想與她深入談自己的事情,把話題又拉回到中學生,說他這大上午只能在學校送花,這一送同學老師不都發現了嗎,難道現在的學校這事也不管嗎?云裳說你是咸吃蘿卜淡操心,你還是把你的店把你自己的孩子管好吧。
三
章振國真有自己的孩子,是個女兒,現在也已經上初中了,就在前面不遠的學校上學。這是云裳知道的。正常情況下,他的女兒小紅是農村戶口,是上不了這個學校的。章振國賣裝潢材料,對居民家里的小修小理也很在行,特別是水電上的問題,他基本上能手到病除。有一年過年的時候,正好后面小區里有一家電壞了,幾個房間烏漆麻黑的。小區物業放假了,找不到人。章振國也正在收拾東西準備回老家。人家試探著找上門來,章振國就跟著到家里幫人家修好了。問題倒是很簡單,是進門的開關燒壞了,章振國從自家店里拿了東西換上,整個屋子里就燈火通明起來,電冰箱、電磁爐、微波爐等等什么的也正常工作起來,這家人又可以立即熱火朝天地投入到過大年的各項準備事業之中。一家人感激不盡啊,又是給錢又是送東西的,章振國那時還是很樸實的,只收了幾塊錢材料費,其他什么都堅決不要。后來這家人一有什么事都喜歡找章振國,章振國自然而然堅持原來方式,也很少要人家的錢物,關系慢慢地熟了。再后來,章振國的女兒小紅放假了來店里長住,趴在凳子上做作業。在小區的前面就有一個市重點學校,這家的女主人正好是學校里的一個小頭子,她看在眼里記在心里,主動提出幫忙,讓章振國花了點小錢,把小紅弄到這個學校里上學了。
女兒小紅雖然進入了城市的學校,但章振國的心仍然在高高地懸著。具體擔心什么事情,他自己也想不清楚。女兒小紅似乎沒有獲得上了城市重點學校的優越感,從來看不到她快樂起來的樣子,像在心里總是掖著什么事情。學習倒是很認真,但成績卻一直不上不下的。在農村,光有一個女兒肯定是不行的。女兒大了要嫁人,嫁出去后就是人家的人了,將來生兒育女的都是跟著別人姓。一句話,女兒不能為自己傳宗接代,養女兒就是白忙活一場。這一段時間計劃生育的風聲松了一些,章振國輾轉了幾個地方,最后落腳到這里,村里人也沒有找到他,他趁著這個大好的機會,立即和老婆又偷偷制造了一個。在老婆的身子剛剛有所顯現的時候,他讓老婆轉移到他姐夫承包的建筑工地上去了。那里的人也好工作也好流動性都極大,相比之下也更安全。現在他一個人帶著女兒小紅在這里生活,除了這半死不活的生意,他的心思就全在女兒小紅的身上了。
云裳的一句話提醒了他,女兒小紅也上初中了,會不會有男孩子搔擾她呢?他平時與女兒小紅說的話很少,除了給提供必需的生活學習用品之外,兩個人很少交流。不少的時候,女兒小紅和云裳倒是能嘰嘰咕咕地說上半天,說話之間偶爾還能爆發出一陣大笑來。如果他要是往前一湊,兩個人反而不笑不說了,仿佛他是一個外人,一個陌生人,硬契入進來后,使氣氛變得不再協調了。有時他也追問,你們剛才在說什么啊?云裳馬上就橫過來說,女孩子之間的事情,你一個大男人也好意思問。把章振國鬧得下不了臺。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女兒小紅也從來沒有幫他說一句話解圍,讓他一直尷尬著,仿佛與他沒有任何關系似的。他想想也是,云裳比女兒小紅也就大上七八歲,看上去也像沒有長大的孩子,她們倆在各方面都應該是很近似的。再加上老婆不在這里,女兒小紅和云裳走近也是必然的了。想到此,他急忙問云裳是不是發現了什么?云裳反問他什么是什么?他問你剛才說管好我自己的孩子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她跟你說什么了?云裳想也沒想就搖頭說,沒有沒有,你又想歪了,你家小紅好得很,比你正常多了。章振國一聽就來氣,怒氣沖沖地說,什么叫比我正常多了?我怎么就不正常了?云裳也沒有讓著他,白了他一眼說,你怎么不正常你自己心里明白,懶得跟你說了。說著,又是一個很經典的動作,大幅度地扭著身子,迅速走進了花叢深處,把章振國撂在門外發愣。
四
吳為來的時候照例還是半下午的這個點。這時候花店是基本上沒有人來光顧的。吳為進了店里以后,云裳把那個寫著玫瑰花語的大牌子挪到店門正中間,然后兩個人就都掩在了高高低低的花束花瓶之中了。再過一會,章振國聽到了上樓的腳步聲,很輕,但在章振國的心里卻是很大的響動。吳為是云裳的姐夫,這個花店名義是云裳的,營業執照、納稅人登記證上都是云裳的名字,事實上是吳為投資的錢開的。吳為是一個公司的工會主席,他下面各個單位搞什么活動開個會什么的買花大都從這里買,所以云裳的花是不愁銷的。十幾年前,云裳的姐姐大學畢業分到當時還是某局的時候,被已經小有成就的吳為看上,很快結婚。過了十來年,家里最小的妹妹云裳高中畢業,在農村無所事事,就投奔到姐姐這里了。她先是輾轉在姐夫管轄下的幾個廠干臨時工,干得都很不自在,后來就什么都不干。在姐姐家里呆著游手好閑的終不是事,于是在姐夫的支持下,就開了這個花店。章振國后來覺得,也許在云裳待在姐姐家里的時候,她就與姐夫有一腿了,可能在家里實在無法與姐姐和諧相處,只能再出來做事。從平時云裳的言語中可以發現,云裳對這個姐夫意見很大,閑聊之中,只要一涉及到她的家庭、她的姐姐、姐夫,云裳就緘口不語了,她不想提。特別奇怪的是,云裳在這里開店,她姐姐從來沒有來過,只是她的這個姐夫吳為三天兩頭地往這里跑。有時在姐夫來過之后她也發牢騷,甚至偶然會冒出一句“男人都不是好東西”。章振國想云裳接觸到的男人應該很有限,他章振國現在還不夠格被云裳這樣痛恨,能夠達到這種程度的只有她姐夫吳為了。他想云裳在感情處理上也是很稀里糊涂的,畢竟是自己的親姐姐啊,而且她到這個城市也是奔姐姐來的,怎么能在姐姐的感情生活中插上一足呢?她還振振有詞地說什么純粹感情、愛啊什么的,簡直不可思議。
這次時間不長,吳為和云裳一前一后從樓上下來,兩人邊走邊說著什么,不像往常那樣很親密,聲音忽大忽小的,似乎還有點爭吵。往常,吳為一來,云裳的眼睛馬上放出亮光,吳為走后,她的臉上毫不遮掩地堆滿了幸福。章振國不想被他們看成一個無聊的偷窺者,退回到屋子里面,卻把耳朵支得高高的。他聽到吳為說“我也沒辦法,我也盡力了”等一類的話,云裳說:“你看著辦,你等著瞧什么的”。吳為走到門口,站在大牌子跟前瞅了半天,滿面愁容的樣子,然后又四下里看看,腳步沉重地走到馬路邊,招手喊過來一輛出租車,走了。
云裳的嘴巴噘得老高,坐在門口的凳子上發呆。章振國也不敢惹她,躲在柜臺后面假裝忙碌著。兩個人的店里都沒有生意,各自呆在一邊想著自己的心思。
五
春天,田地到處都是花,除了莊稼已經有了確切的叫法之外,我們隨心所欲地給那些野花安上自己喜歡的名字。有時候,我們干脆把某個人的名字戴在一朵花的頭上。也有一種花被別人喊成了我的名字,那朵花瓣特別薄,像透明似的,但開起來卻非常艷麗。我特別喜歡!仿佛它就是我自己,是我的前生和后世,與我的命緊緊相連。
云裳的眼半睜半閉的,看上去像是在自言自語。章振國的腦海里立即浮現出一大片田野,田野里是花的海洋,幾個衣著樸素的小女孩在花的海洋里浮動、嬉戲。
這個美好的感覺沒有多長時間就被打斷了,章振國的浮想聯翩隨即被掐滅。一個啞著嗓子的男子像是質問地說,怎么這些花都沒有開開啊?肯定是你們怕不好賣,想能多放一些時間吧?
朱自清老先生曾經說過一句話:微笑是半開的花朵。古時候也有人說,花看半開。這都說明花在要開未開的時候最好看。你看看人家形容少女的美麗叫“情竇初開、花蕾初綻”,都是這個意思。所以啊,這花啊在這個時候是最美的,要買花啊就應該買這個時候的花。云裳說起來一套一套的,把幾個來花店買花的人說得直點頭。
說話間,云裳已為客人包裹好一大束花,潔白的百合被纖長的莖稈支撐著,靜靜地躺在柜臺上,仿佛身披白紗的仙子落入凡間。云裳看著花束,愣愣的半天沒有動靜,她自己有點癡了。客人看了一會,也笑了,說老板你要是舍不得,這一束花我們就不要了。云裳緩過神來,嘻嘻一笑,說你看你看,我真的是一點出息都沒有,遇到好花自己都能被迷住了。這百合二十五塊錢一支,總共二十六支,六百五十塊。再加上六支紅玫瑰,九塊錢一支,五十四塊。這一束花紅白相配,既好看,也有意義,表示您對您要看望的人祝愿是,順利、健康、有生命力。你看看怎么樣,才不到七百塊,能買到許多人高興,值得吧。客人也笑了,說小姑娘年齡不大,很會做生意啊,行,我們買下了。
章振國一直在門口斜靠著,似笑非笑地看著這一切。他想云裳也算是半開的花吧,她自己的感情還沒有定數,屬于朦朦朧朧之際,所以他會覺得很美好的。客人終于走了,章振國立刻踱了過去說,你真會忽悠,小嘴巴“叭叭叭”地幾下子,就把人家幾百塊錢忽悠到你口袋里了。
我哪能比得上你啊,手往人家肩膀上一搭,鈔票“嘩啦嘩啦”的就進了你的抽屜,那才叫能耐啊。云裳眼皮也不眨,一張口就說出一大串。
章振國知道她又在說他與包工頭勾結的事,心里很不舒服。正生著氣想著怎么還她一句的時候,那個包工頭竟然騎著摩托車過來了。章振國不敢怠慢,只好偃旗息鼓撤回身子,和包工頭一起走進自己的屋里。云裳在后面“嘿嘿”地冷笑,故意把聲音弄得很大,就怕他們聽不見似的。
六
那個小男孩到花店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很大一會,云裳打算關門,上樓休息了。云裳的生活算是很有規律的,她租的這個店面分兩層,一層是店面,二層是她的生活空間,上面用布簾隔開,里面是閨房,有床有小梳妝臺,很典型的女兒家;外面是鍋碗等用具,很整齊的。她在樓上準備晚飯時,聽到底下有人低聲叫喊。她趕緊下來,見是幾天前的那個孩子。孩子問她,有表示死亡的花朵嗎?云裳想了想,很不確定地說,應該是曼陀羅吧,黑色的,代表著恐懼,有的人認為黑色的曼陀羅就是死亡的意思。還有就是紅花石蒜,也叫彼岸花,據說紅花石蒜是黃泉路上唯一的風景,花開落葉,葉茂無花,葉與花生生相錯,永無相見之日。不過,這些花一般沒有人買,我們也不賣。男孩子表現得很著急,說那你這有沒有相近的花呢?云裳想了想說,只有白玫瑰了,一般是人們在參加喪事的時候帶的,這樣的花象征惋惜、懷念之情,表示對死者的哀悼。男孩子立即說,那我就買幾支吧。他慌慌地掏出一把錢,扔在柜臺上,說你給我包幾支吧,我等著用。云裳也沒有想許多,隨手抽出九支,用玻璃紙包裹了遞給男孩子。男孩子抱起來就跑,跑到門口被什么絆了一下,向前一栽,他站了一下,穩了穩神,繼續往前跑。
男孩子走了以后,云裳就把卷閘門拉了下來,將一樓的燈也關了。上了樓,煮了點面條吃了。她看了一會電視,覺得沒有意思,又下了樓,她在花叢中站了很長時間,用力地聞著花香。她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情緒,覺得渾身發躁。她又打開卷閘門,站在門口猶豫了一時,再在外面拉下門,招了一輛出租車,向鬧市區駛去。
第二天,章振國的裝潢店門一直都是關著。早上,云裳注意了一下,以為他又睡過頭了。十點左右吧,吳為又來了,說是要給她介紹對象,對象是吳為手下的工人。云裳坐在凳子上,頭高高地仰著,把眉毛立了起來,像是從鼻子里哼出聲音:為什么你這么急,這么急匆匆地要把我打發掉。吳為一臉無奈地說,這是遲早的事,我們之間的事,你姐姐已經有所覺察,如果真的被發現了,大家都很難看。云裳把眼一瞪,說我不管,當初騙我上床的時候,你怎么不怕難看了?現在是殘花敗葉了,你說怕了!我看你是厭煩了,不想要我了,怕不好收場了吧!吳為盯著她的眼睛,愣了一會,軟軟地說,你想想看,我也是迫不得已啊,我當然是喜歡你的,你年輕漂亮,可你也不能對不起你姐吧,畢竟是你姐把你帶出來的啊。云裳冷笑了一聲,話說得緩慢但語氣堅硬:你現在這樣說好像你很仁義了,要說對不起我姐早就對不起過了。你現在想的根本不是我姐,而是對我沒有新鮮感了。她說著,站了起來,往里走兩步,從地上拿一支蔫下頭的花,搖著說,我就像這些過時的花了,要敗了,對吧,沒有味道了,你厭倦了。吳為趕緊把手大幅度地擺動說,沒有沒有。我們這樣下去總不是事吧,你能讓我和你姐離婚嗎?云裳說,你惹下的問題你想辦法解決。吳為說,這不也是一個辦法嗎?云裳說,在你手里我是殘花敗柳,可我名義上還是黃花大姑娘吧,我不干。吳為低著頭搓著手,半天又說了一句,公司最近有風言風語的,我不敢再往你這來了,而且我手下的那些單位要來你這里買花,你不能再要那么貴了,不然對你我都不利。說完以后,也不管云裳什么反應,抬腿就走了。
云裳郁悶了一天,旁邊沒有了章振國,她嘴上的痛快也沒有,只好把所有的不快都悶在自己心里。章振國今天怎么也不正常了,一般天不亮的時候,他就會在整條街第一個把門拉開;天黑后,他也是一直堅持著不關門,直到街上長時間的看不到一個人了,他才可能嘆著氣搖著頭把卷閘門扯下來。他是不會放過掙一分錢機會的。雖然表面上云裳對他的種種做法表現得很看不上,但在內心里,她還是覺得章振國是一個好男人。他有責任感,有分寸,什么事自己都有一個度,把守得嚴嚴實實的。他用自己的百倍辛苦,努力經營好這個小店,努力改善著老婆孩子的生活,像一只老母雞一樣,張開身子,把他的一家護得緊緊的。這樣的男人,現在的確不多了。今天怎么了呢?緊緊關閉的卷閘門,像是經常不停地說話的章振國的嘴巴突然閉上了,顯得生硬、冷漠,讓他一時難以接受,十分的不舒服。再遠幾步的賣盒飯的小攤子,今天似乎也在配合著云裳的情緒,冷清得幾乎沒有人來光顧。云裳心里更加不舒服了,仿佛賭氣一樣,努力著不向他那邊看,像是章振國在那兒一樣,接受她的冷戰式的挑釁。
傍晚的時候,章振國才回來開門。云裳一看到他,沒有好氣地問,這一整天都死到哪去,把門關得緊緊的,許多包工頭都哭著喊著砸你的門。章振國翻眼瞅瞅她,沒接話,自己進了屋里。云裳跟著進來了,走上前去,踮起腳,把手放在章振國的額頭上,然后說,這人好好的啊,沒出毛病,到底怎么了?章振國猛地回轉頭,說小紅到底有沒有跟你說,那個男孩就是在追她啊?云裳一臉驚愕,沒有啊,到底出了什么事?章振國怒氣沖沖地說,那個男孩子自殺了,你知道嗎,小紅被帶到公安局了,你知道嗎?我們小紅有什么錯啊?你說說,我們小紅有什么錯?那天你為什么要賣花給他?浪漫,純情,狗屁,一個在校的中學生,心思不放在學習上,要浪漫個什么?
七
黑色的曼陀羅。彼岸花,這些也是花嗎?云裳的燈關著,屋子里是滿滿的黑,她的腦子里是起起落落的王菲的歌曲,“看見的熄滅了/消失的記住了/我站在海角天涯/聽見土壤萌芽/等待曇花再開/把芬芳留給年華/彼岸沒有燈塔/我依然張望著/天黑刷白了頭發/緊握著我火把/他來我對自己說/我不害怕我很愛他……”云裳喜歡王菲的歌,經常聽著聽著就淚流滿面的。誰是我的彼岸呢?是花總是要開放的,開放的花朵不管不顧地散發迷人的香氣,無意識之間讓世界為之沉醉。我呢?云裳想,我的短暫的芬芳會被誰聞見,會有人賞心悅目嗎?章振國的農村老婆還是幸運的,即使是無意識的,章振國還是知道愛她疼她。那么我呢,我散發出來的一時美麗會被誰看見、收藏,被誰永遠記住呢?云裳在黑暗中悄悄地流淚,絕望的情緒緊緊地抓住了她。云裳非常喜歡小紅的,小丫頭古怪精靈的,很多想法與自己一樣,與她算是十分投機的。再加上她與章振國之間天天唇槍舌劍地來往,小丫頭從不插話,只在一旁觀看,像賽場看臺上的一個沒有傾向的第三國觀眾。她覺得她們倆很有緣分。小紅曾經說笑地跟她說過,她們班里的男孩女孩之間的事情,她也問過小紅有沒有男孩子追她,小紅都是一口否認,說像她這樣土得掉渣的女孩當然沒有人能看上眼的。云裳也是這樣想的,這樣的女孩就像一朵發育不良的花朵,俏不起來,自然沒有人愿意多看上一眼。不過云裳還是像過來人一樣教導了一下小紅,你要注意啊,現在的男人都靠不住,至于小男孩子,還沒有長成人呢就更靠不住了,他們要對你說什么,你千萬不要相信。小紅還在,也許明天就會回來,可那個男孩卻沒有了。花看半開,只有半開的花兒才能把香氣集中起來,熱烈地陶醉在自己的氣息里。云裳想,只有十幾歲的孩子中間才有真正的感情吧。自己一開始以為吳為愛自己的,現在看來這也只是一場夢,甚至是噩夢。她想安慰章振國,她最終什么話也沒有說出,悄悄地退出來,在外面幫他把卷閘門拉了下來,然后再到自己這邊,從里面把卷閘門拉了下來。現在,兩個人在一堵墻的兩邊,各自懷著深重的心思,無法入睡。
天還是按時亮了。兩邊的門幾乎同時打開,兩個人同時相向走過來,都說出了一個字,章振國說你,云裳說我,然后停下互相看著。云裳先開了口,說我馬上就打電話跟我姐夫說,讓他找關系跟派出所人說一下,讓他們不要為難小紅。章振國點點頭,說我找你也是這個想法,我實在想不出辦法了。小區里的那個老師也不敢見我了,其實是我們對不起人家,出了這樣的事,學校也很難堪,昨天去了好多記者,都說學校管理不善,可這樣的事學校能管得了嗎?云裳說也是,一個老師看著一個學生也看不過來啊,怎么能怪學校呢?章振國又不言語了,他只是嘆氣。云裳立即想到了他以前埋怨過學校怎么不管這個事的,現在他心里肯定十分矛盾,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
小紅很快就回來了,之后就把自己關了起來,不理她爸爸,也不和云裳說話,氣氛像凝滯了一樣。云裳在一旁勸了很長時間,小紅依然眉頭皺著,臉繃得緊緊的。后來章振國的父親從老家過來,把小紅帶走了。章振國說讓她回老家上學去,說老家的孩子老實,沒有什么花花繞。云裳看著小紅跟著爺爺一起走了,覺得心里突然空了許多,仿佛自己身體里有什么東西被掏了出來,被小紅帶走了。
八
云裳最終還是同意嫁給吳為的手下小秦。小秦開始三天兩頭地往這里跑,跑來后,在云裳的店里待的時間越來越長。小紅的事情發生后,章振國很少再和云裳打嘴仗,看上去好像總是無精打采的,做什么事都是蔫蔫的。云裳的婚期漸漸地近了,她坐在門前發呆的次數也越來越多,有時客人進了花店她都意識不到,也不起來招呼。章振國看到了,會過去提醒她,她會起來應付一下,對人還是愛理不理的樣子。章振國打趣說,你真是花癡,一聽說要嫁人就成這樣子了。云裳也不搭腔,神情暗暗的,仿佛靈魂早已出竅了。
吳為還是來了。這次來的時間是晚上,云裳正要關門,而章振國一般晚上還要開門的,一直到九十點鐘。吳為一來就主動把云裳的卷閘門從里面拉了下來,接著章振國就聽到了里面的打斗聲。章振國腦子一下子大了起來,想都沒想就過去敲擊鐵皮,大聲問里面發生了什么事。吳為的聲音沒有了,云裳的哭聲卻一波高似一波。卷閘門拉上來了半截,吳頭低著頭從里面鉆了出來,向章振國瞪了一眼,快步走到馬路邊,攔下一個出租車就鉆進去走了。
大雨像是選準了時機,在吳為的身后很及時地到來了。那些本來就不很敞亮的路燈瞬間被雨水淹沒,使整個街道一下子進入了混沌未開的狀態。
云裳還在樓上哭泣,章振國靠在門口,不知道該不該上去。云裳似乎知道章振國還在門口,故意把哭聲弄得更大,仿佛心里傷痛正在劇烈地對她進行傷害,急需要一個人來把它止住,對她進行撫慰。章振國沒有退路了,他只好硬著頭皮往里走,繞過她的小灶間,再爬一段狹窄陡峭的樓梯,到了她的小閨房。云裳正趴在床上,她幾乎沒有穿衣服,身體在昏暗的燈光下發射出白茫茫的光。章振國看著這裸露的雪白,幾個月沒有沾過女人的身體一下子被喚醒了,他的血液在瘋狂地奔流,呼吸瞬間變得粗重。云裳抬起淚眼,定定地看著章振國,章振國一步一步地向她走近,她也很自然地撲在他的懷里。云裳喃喃地說,振國,我喜歡你,我要你,現在就要你,我什么都不想了,我只想自己能像這花一樣,能熱烈地開放一次。章振國緊緊抱著她,把自己用力地抵上她。云裳眼閉著,嘴巴像吐氣一樣吐出一串一串的話,人一輩子,也就像這花一樣吧,花開旺了,馬上就要謝了,人的感情到最濃的時候,就要走下坡路了。誰也攔不住的。我知道,真的,我知道,我們已經到頭了,或者從來沒有過。突然就開了,很快就敗了。章振國聽著,他們共同經歷的許多事情一起在意識之中涌了上來,又似乎聽了半天他仍然在云里霧里的什么都弄明白。但很快,他在這喃喃的聲音中清醒了過來,他腦子里出現了一道閃電,像一把雪亮的刀子切開了黑暗,自己的老婆、小秦、云裳的姐姐、吳為等一個個地向他走過來……
不行!他一把推開云裳,飛也似的跑下二樓,跑出了花店,經過門前滿地的花瓣,跑進了自己的店里,“嘩”地拉下卷閘門,第一次主動地在天一黑時就把店門關了。
責任編輯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