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玉坤
殘 劍
我愛這隱隱的荒蕪,銹跡
像一個人遲暮的衰老
擺放在通透的玻璃柜中
燈光也不能擦掉它的冷寂
那個干凈的少年,晨起雞鳴
暮歇犬吠,追風襲月
生劈磐石
在清溪磨礪畢露的鋒芒
殺伐、嗜血,它有我的年輕
沖動、易怒,出鞘走偏鋒
仇用血報,恩用命還
寧碎不全,把一塊殘骨
湮沒在歲月的泥沙中
它是誰的前生?這個
深諳江湖的人
斷去紅塵之念,藏鋒守拙
用一生的殘缺
把光芒藏在內心
踏莎行
春山空寂,像一件青花瓷的靜
鐘聲是穿身而過的裂紋
我行,不踏莎
桃著紅襖,梨穿白裙
我愛的女子,蕎麥命
有桂花香
如果以春溪去愛
我有八百里山澗跌宕綿長
穿過花園的貓
午后,一只穿過花園的貓
慵懶而又保持警覺
它的到來,驚擾了
花枝上的一只蝴蝶
蝴蝶扇了扇翅膀
美眨了眨眼睛
貓停了一秒鐘
它斂起身子縱撲出去
破風的利爪
揪緊了誰的心
花容失色的逃逸
讓一只蝴蝶美到極致
驕矜、自鳴
像一位得勝的將軍
一只散步的貓
穿過花園的午后
棘草的深處
幾聲蟲鳴以動襯靜
高 處
在黎明的光線里,一只鳥
美的身體
低過春日的寂靜
仰望所能抵達的地方
不寒,不高天
有什么能抵達我所說的高處
飛機不能
云朵不能
一只越飛越高的風箏
甚至都到達不了它的底部
啊,一句話能
一首詩能
一個人的善思想能
可是我們還奔走在低處
仍然一無所知的淺薄
人面桃花
一只燕子貼著水面飛走了
觸碰的漣漪
像經過內心的一句話
春風里人面慌亂
“桃花咳出春天的血”
微苦的芬芳
一團潮濕的火焰
一只鳥也不能多說的美
那人,在一朵桃花上
觸摸到愛人的淚水
清露薄涼,愛上人面的人
從一朵桃花開始
當光陰緩緩穿入流水
他需要用一個冬天的挫折
來歸攏白雪的白
深 遠
無邊的寂靜讓人心生不安
一朵花花開無香
萬物的窗子被打開
一個人的午夜
被一滴水聲照亮
純粹的靜
尖銳的亮,仿佛
從我身軀里
走出的獨孤,讓我感到
一滴干凈的痛
接近于秋夜的蟲鳴
或星光
一滴滴水的寂靜
我稱之為深遠
山 暮
掠過我頭頂的鳥兒
是飛去水邊或是隱入叢林
沉默的山岡
什么也不說
山腰的長亭在衰敗中
緩緩入暮
春天未盡,山花怎么就落了
是什么風雨
凋盡了她的芳香
還有人世繁華
只有春天是深遠的
而一朵花
曾為誰捧出過一生
一點點滲透
夜色淹沒蟲鳴
淹沒灌木和經過的風
卻不能淹沒
我仰望的那輪明月
甚至那山腳的燈火
與詩人楊益生登雨山
山道轉折,風景卻新
從第九號山道上來
我們在山頂對坐
漫無邊際的聊天,彼此愉悅
熟悉的詩歌都不愿提起
天地浮山浮,那年在樅陽
我們登浮山
津津于麥地、江灘
和白頭的蘆葦,菱湖無菱
我們夢想詩歌開花
益生兄,人到中年,心境不同
這些年,你在詩城打拼
生活毫不詩意
我傳道授業,傳授善知識
風霜也白雙鬢
雨山無雨,遙見長江東去
卻不似當年,有一灘彎楊柳
依依江畔相送
居此十年還是異鄉,你說
待女兒考完高考
你將回到鄉下去
家鄉駝背的老母
像一株低垂的稻穗
你要做她的秋天
把自己丟掉
住在對門的小朋友
第十三次弄丟了鉛筆
他的父親呵斥道
“你怎么不把自己丟了!”
人怎樣才能把自己丟掉
這個問題像一枚釘子
疼痛我的沉思
目不識丁的老婦人
在樓群里找不到自家的門牌
她把自己丟了嗎
以垃圾為食的瘋子阿才
一年四季睡在建行門前的臺階上
他把自己丟了嗎
蟬把蟬殼丟了
落日把一天丟了
普覺寺的大師慧明
把肉身丟掉
像扔掉一件沾滿塵土的舊衣裳
他把自己丟了……
晨練太極者
內心的豹子奔突出來
白鶴亮開翅膀
呼吸,吐納
人排除肉身的妄念
就像割草機
不停地吐出雜草
一團虛擬的球
抱托在胸前
夜被揉碎
我看見早晨在他的掌間
又向前
緩緩推進了一步
環山暴走的人
暮色中,他急急地追趕什么
快些,再快些
他能否追趕上那消失的春天
山,多樹,多蟲唱
時有鳥鳴婉轉,高枝過遠風
一條車轍淺淺
隱于無痕
他不關心這些,他暴走
急急地,狠狠地
他想甩掉什么
他真的能甩掉自己的昨天
沒有人能走出圍城
沒有人能走進曾經
環山暴走的人
把黃昏走成圈
把夜晚走成圈套
露 珠
處子的清白,白雪的純粹
或輕或重的光芒
黑夜的黑
也不能把它弄臟
心懷純潔,露珠
迎風敞亮
彌散草木和花瓣的芳香
花間上的一只翠鳥
清脆地說出:
“陽光金色的手指
就要收走這黎明的珍珠”
且飲一杯酒去
——致志武兄
我注意到你的白發
霜色皚皚
我看見歲月之苦
生活像一匹布
雙腳的剪刀
剪出奔波、悲喜和安穩
這濁霧的世界
沒有多少人可以看清
且飲一杯酒去
不桑麻,不語文
活在俗世,做一個真人
過于艱辛
事物總是相對得失也會平衡
日子太像這撕去的日歷
一年已越來越薄
一生卻越發厚沉
山河舊了,我的愛還新
瞎婆婆
瞎婆婆是村里
沒有結過婚的老女人
村里的孩子
都是瞎婆婆帶大的
瞎婆婆有許多故事
月亮船也裝不下
書也寫不完
那些故事不瞎
眼淚一樣清亮
瞎婆婆的眼睛
是怎么瞎的
這是一個秘密
老人說,做閨女時
她和一個男人鉆過高粱地
去過密樹林
后來那個男人當兵死了
她就哭瞎了一只眼睛
再后來有另一個男人
替她挑過水劈過柴
某一天那個男人
被一群人押著游街游走了
瞎婆婆的眼睛就全瞎了
瞎婆婆死的時候
她帶大的一個女孩
正在辦婚事
全村子都哭了
老人說,一天之內
村子里嫁出去兩個閨女
1976,記憶
(一)
程嶺公社高音喇叭,一個聲音含悲
(偉大領袖與世長辭)
驚恐的少年,追風七里,奔跑回家
“母親,天塌了,我們怎么活?”
菜園地,菠菜含綠,辣椒掛紅,茄子泛紫
她慌亂,一把把撒著草木灰
(二)
“冷是風冷,窮是命窮”
他頂風走在前面
單薄的身子緊拽我的小手
“風可以為你擋,命要自己變”
1976年風雪子貢嶺
一對父子佝僂翻過風口
像一只大螞蟻拽著一只小螞蟻
(三)
屋前水塘,波浪送遠風
屋后高枝,霜天過歸雁
豬糞、狗糞、牛糞、人糞
“拾糞呢”,屋前屋后,早起的拾糞人
在初霜上留下腳印
(四)
藍車窗,亮玻璃,從縣城
開往鎮上的客車,拖著一條灰塵的尾巴
明眸、皓齒,短頭發、藍咔嘰
女司機閃過放牛少年的心
為什么,他,突然拽緊了手中的牽牛繩
農業夜
也許我們從來沒有想過
有這樣的夜晚
水稻站在稻田里
風緩緩拂過
它們謙虛的低垂的頭顱
父親們手持鐮刀
站在雪亮的露水深處
這個時刻的田野
很容易使我們想起
一把柔軟的椅子
農業夜端坐其上
母親們跪在農事里
用耳朵貼住星光
農業的聲音清晰極了
谷粒一樣實在金黃
這種夜晚與生俱來
是一些幸福的手
從夕陽和泥土里摘取
此刻,正穿過家鄉
白色的門廊
向我們緩緩逼進
眼含恩情的光芒
返鄉二叔語
你父親牽著一頭黃牛
走過這棵桑樹
又走過那棵棗樹
上榜田畈里的油菜花
注滿金黃,靈魂是芳香的
一只蜜蜂飛了停
停了又飛,你父親說
那是你母親的亡靈
生你的那天,春雷
炸響人民公社的稻場
懂鳥語的瞎眼叔爺
凝視天空
那只飛往湖北的鳥說
黑塢塘埂下
有一斗三升白米
能養活這個孩子的命
……你好多年沒回來了
下屋老伯在前年過世
侄兒們去了杭州打工
田地撂了荒
人老了,夜越來越長
后半夜吧,咳嗽清冷
我總聽見老屋子里犁耙水響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