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本召
每周回老家,已經成為我的一種習慣。倘若七日不回一次,心里便裝著一事。父母在的時候,是一件小事,現在父母不在了,就成了一件大事。
每次回,村里熟知我的人都招呼我:“回來了!”我的回答都一樣:“嗯,回家看看?!逼鋵崳乙膊淮_定回家看什么、什么該看、什么不該看。老家就在那里等著我,我去或不去,它都保持著一種姿勢,彌漫著一種味道。
就在一夜,老屋內的灰塵開始多起來,不知道這些微小者從哪里來,屋子里沒有人,它們開始肆無忌憚起來。桌子上,電視機上,床榻上,窗戶邊上,墻壁上……一切能落穩它們腳跟的地方,都一一被占領,薄薄的,如同逝去時間的紗衣。我說不上討厭它們,沒有它們,人也閑得慌。母親一生都和它們打交道,早上掃,傍晚掃。拿起笤帚,不像是在清除,更像是在哄邀它們。雞毛撣子只是驚擾了一下它們的夢境,給它們換了一個位置,調整一個方向。我得感謝它們,低頭的瞬間,突然明白,有那么一天,我一樣會把自己掃進更大顆粒的灰塵里。
夏季,院子里的草瘋了,沒有人管它們生死,想怎么長就怎么長。高點的、矮點的、闊葉的、細葉的、叫出名字的,無名字的……參差不齊、無拘無束。這些草,雖然是綠的,但一點兒都不鮮活。深褐的地面,斑駁的外墻,憂郁的天空,雜亂的草莖,怎么組合都不是一張明艷的水彩。我嘗試著用鐮刀去割斷那些草的連襟,但鐮刀早已啞語。磨刀石還在,屋檐下有一盆雨水,可以舒緩鐮刀經過磨刀石的疼痛。我慢慢地蹲下來,蹲在老家的院子里,五月,滿身蟲害的桃樹下,許多桃子英年早逝。院墻下,裂縫里竟然長出一棵苦楝,矮小,不及它身邊的石榴樹的裙角。陽光下,石榴花開得血一樣紅。
連續的幾天陰雨,老家的三間平房都滲雨了。父母要是在,屋頂是不會被雨偷襲的?,F在,他們不在了,一樣該來的還是會來。春天的燕子來過,但發現大門是緊閉的,它們又飛走了;楊樹的白色絨花來過,它們柔軟的身體順著門縫和門腳鉆進老屋,不肯出去;機靈的老鼠不邀自來,在老屋里晃了一下,找不到半點糧食,就啃幾口破舊的棉絮;聰明的蜘蛛倒是隨遇而安,墻角的三角地帶,它們隨便一扯,就搭起一個家,整日整夜地掛著。老屋所有的南邊窗戶一直開著半扇,風可以溜達進來,陽光可以溜達進來,鳥叫也可以溜達進來吧。
抽屜里,滿滿的舊物件:父親的毛筆、母親的線手套、不亮的燈泡、鎖不上的舊鎖、褪色的舊照片……每次回,我都會拉開抽屜,找找這,找找那,什么都找不到,又什么都能找到。這些小東小西靜靜地躺在木質的回憶里,一點點溫暖著我的視線,把我的心裝載得滿滿的,不留一點兒縫隙。
當當當,老家的機械鐘突然響起。一瞬間,寂寥的老屋突然有了氣息,有了氣質,有了氣場。我仿佛聽見了齒輪之間的咬合聲,無數黑暗的物質在這種聲音里被解放,被喚醒,被信任。老屋里,除了這口年邁的機械鐘,還有誰可以和老屋共頻率呢?我沒有理由去打斷鐘聲的呢喃,每周一次,我站在板凳上,繼續幫它上緊發條,只為每一個回家的親人都能看見來回的堅強的鐘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