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誕、烤紅薯、枯枝與雀斑小姐

街貓

【1】失蹤的女朋友

我的女朋友不見了。

我特地在圣誕節(jié)的早晨飛來她的城市，想給她一個驚喜，卻發(fā)現(xiàn)任何通訊工具都無法聯(lián)系上她。我來到她宿舍樓下，被她舍友告知，她在平安夜前一晚就坐火車去找男朋友了，臨走時背著一個黑色大書包。

開什么玩笑，我就是她男朋友啊！

耳邊依然是客服小姐溫柔卻沒有溫度的聲音：“你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這種情況從前從沒出現(xiàn)過，無論吵架還是冷戰(zhàn)，24小時開機是我們最堅硬的默契。畢竟對于異地戀來說，開機是電子寵物，一關(guān)機就是人口失蹤。難道說，她背著我還有一個男朋友？這個想法一竄出來我就想拍死自己，怎么可能，她是那種連自己的銀行卡密碼都能忘記的人。那么只剩一種可能了，她和我一樣，想不事先說好給對方一個驚喜，卻在路上發(fā)生了意外。她這么一個瘦瘦小小的女孩，此刻不定在經(jīng)歷著怎樣殘忍的事情。

天啊。

我整顆心都揪了起來。

就在這時，她舍友打了電話過來，告訴我在女朋友的抽屜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去往A城的火車票。

那正是我所在的城市。

我看著那張火車票，上面寫著開車時間是12月24日9點30分。難道說，她買了去看我的火車票卻在去搭火車的時候忘了帶票？不對，她舍友說她在平安夜前一晚就離開學校了，很可能她的目的地根本就不是我的城市。也就是說，她本來打算去和我一起過圣誕的，卻臨時改變了主意。她為什么會改變主意呢？她去了哪里？她為什么會關(guān)機？

“她離開之前跟你們說是去看男朋友？”

“這倒沒有，這張火車票她一個月多前就買好了，整天嚷嚷說要和男票一起過圣誕。”

“她最近，嗯……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嗎？”

“不一樣的地方……好像比較安靜吧，總是戴著耳機。她上周發(fā)了一次燒，退了之后一直沒什么食欲。她走的那個晚上還給我們每人買了一個大紅薯。”

她上周發(fā)燒了？她怎么沒有告訴我。我模模糊糊想起來，大約也是上周，她在凌晨給我打過一個電話，說她睡不著。但我那幾天忙著寫編程實在太累了，三更半夜被吵醒難免有點火大，敷衍幾句就把電話給掛了。轉(zhuǎn)眼就把這事兒忘了。

“她最近有沒有跟你們提過什么地方？”

“沒有。前段時間倒老說A城的烤紅薯就是比這里的好吃。”

是啊，她夏天最愛冰鎮(zhèn)西瓜冬天最愛烤紅薯，這么多年沒變過。去年我們一起在A城跨年，煙花在天空綻放的那一剎那，她轉(zhuǎn)過頭對我說，不想回B城了，想留在這里陪著你，擺個小攤，賣烤紅薯。我笑她胸無大志，卻極愛她那個單純甜美的笑容。這一年來發(fā)生了太多，克萊德湯波發(fā)現(xiàn)冥王星，巴黎被恐怖襲擊，周杰倫結(jié)婚，黑曼巴科比退役，我和家里老子的對抗趨向白熱化，在激烈的爭吵中說出一些難以挽回的話，我再沒有向家里要過錢。我為了養(yǎng)活自己做各種各樣的兼職，日子過得水深火熱。我固執(zhí)地認為，只要不要他的錢，就不用聽他的話。學業(yè)也日趨緊張起來，常常在宿舍寫編程寫到天昏地暗，然后一躺下就是睡兩天。就在這兩天中錯過了女朋友的生日，在后知后覺中懊悔不已，于是我更加努力打工攢錢買了一條施華洛項鏈寄給她。回憶還在蔓延，記憶里的那個人卻找不到蹤影了。我打開手機，看看能不能在近期的聯(lián)系中找到什么蛛絲馬跡，四天前有個三分鐘的通話，但我卻一點也想不起這個電話了，除此之外這一周的聊天記錄少得可憐，我總是沒有及時回復(fù)她，因為……因為我覺得“你想我嗎”這類事情沒那么緊要。那幾天我滿腦子想的都是趕快把這邊的事情處理完然后飛過去和她一起開開心心過圣誕。

可你到底去了哪里啊？

電腦！

我一個激靈差點叫了出來。對，我早該想到的，我應(yīng)該翻她的電腦。

開機密碼不難猜，是我的生日。果然，我在最近的網(wǎng)頁記錄中看到很多F城的相關(guān)資料和圖片，黑森林蛋糕、酸奶紅薯、巴黎涂鴉墻，明信片火車屋，羅森廣場今年運來了一顆18米高的巨型圣誕樹。

我立馬買了一張去F城的汽車票。

【2】你看清楚了我臉上的雀斑

一走出車站滿面撲來濃濃的節(jié)日氣息，各大商場都在門口放著一棵亮晶晶的圣誕樹，有圣誕老人站在街頭給小孩子派發(fā)氣球，也有街頭賣藝人在演奏著歡樂的歌曲。我從街頭走到街尾，人群中每一張臉龐看起來都是發(fā)自真心的快樂，可是沒有我最愛看的那一張。我打女朋友的電話，依然關(guān)機。

突然我發(fā)現(xiàn)人流都在往同一個方向走，我問了人流中一個女孩，她說，去羅森廣場啊，有圣誕老人在那里發(fā)禮物哦。

對，女朋友的電腦里有一個廣場的照片，圖片里有一棵巨大的圣誕樹。

我不由得加快腳步，心里的預(yù)感越來越強烈，我的手指竟不由自主在顫抖。

那是我見過的最高最大的圣誕樹，一大群小孩手拉手圍著這棵樹在轉(zhuǎn)圈圈。人群熙熙攘攘，小孩子的喧嘩此起彼伏，但我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南邊的女朋友，她旁邊站著一個彈吉他的家伙。果然，我一顆心終于落了下來。

半年沒見，她變瘦了，頭發(fā)長長了，扎成一個弧形的馬尾，脖子上繞著一條淺灰色圍巾，頸邊短短的毛發(fā)略顯凌亂，卻更襯得她可愛。我看到她從口袋里掏出幾個硬幣，彎下腰放進演唱者的琴盒里，在起身的時候和那個彈吉他的家伙相視一笑。是那種不露牙齒的、甜美致死的、稍縱即逝的、我最愛看的笑容。這個場景莫名其妙地讓我有點火冒三丈，我走向她，同時更加仔細捕捉吉他的每一個音，希望找出破綻，以證明他的演奏并不值得女朋友的笑容。

我悄悄走到她的身后，伸手輕輕遮住她的眼睛。

她沒有動，也沒有說話。直到我伸手抱住她，她很快掙脫了。

她就這樣直勾勾地看著我，沒辦法我只好開口，在車上想了一萬句見到她要說的話，開口卻變成了“你發(fā)燒了怎么不告訴我？”

“怕你叫我多喝水。”她聲音有些沙，有些沉，有點感冒的鼻音。

……

我真的有說過這種蠢話？

“我才不會。我會告訴你，陳皮有助于退燒，我奶奶告訴我的。”

“其實，是你退燒了吧。”

“啊？你在說什么啊？”我伸手去摸她的額頭，她輕輕閃開了。

“我說，你退燒了！”她的聲音突然高亢起來，嚇我一跳。“剛開始的時候，你就像發(fā)燒一樣，整天去學校找我，整天打電話給我，嘴里念的心里想的都是我！然后慢慢就看清楚了我臉上的雀斑，看到了我襪子上的破洞，看膩了我無聊的短發(fā)，于是你懶得理我有沒有指甲油了。”她越說越大聲，“再然后，你突然就清醒了，燒退了，你把頭往窗外一伸，一雙雙大長腿接踵而過，每一個臉上的表情都那么新鮮。你人不見了，電話不打了，消息不回了。”

“你在說什么啊！什么大長腿……”

“我說這么多，你只聽到什么大長腿！”

“不是……”

“你忘了我的生日，忘了我喜歡的顏色，忘了我的胃痛，很快就要忘了我的名字，忘了我這個人。”她說著眼淚掉了下來，像斷線的珠子停不住，我才看到她心里傷心的小人藏了那么久。可是胃痛的事，她真的沒跟我說過，如果說過我不可能一點印象都沒有。

“我才不喜歡什么大長腿，我就喜歡小雀斑。”

“別哄我了，我都聽到了。”

“聽到了什么？”

“別裝了。我打電話給你，你朋友說那個女孩身材很棒，你說哇脖子以下全是腿，你朋友說要不要去幫你要號碼，你說去啊去啊……去啊去啊，去找你的大長腿啊！”

天啊。我想起來了，是四天前那個電話，我不小心接了卻沒聽那個。

“那種話是開玩笑的啊，你也不想想看，脖子以下全是腿多恐怖啊，那分明是蜘蛛啊——喂，你別哭了好嗎？”那個技術(shù)宅怎么可能真的有膽去跟美女搭訕，讓他隨便跟哪個女的說句話他都會臉紅結(jié)巴。

我想幫她擦干眼淚，她狠狠甩開了我的手，然后轉(zhuǎn)身走掉。

【3】賣不完的烤紅薯怎么辦

我們一前一后，像在比賽競走。

“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做夢都喊著你的名字，怎么可能會忘了你？”

“少貧。”她聲音悶悶的。

“真的。不信下次我叫我舍友拿手機錄出我的夢話發(fā)給你聽。”

“你累不累啊？”

“我要進去買水，要給你帶一瓶嗎？”

“好了，我投降，競走冠軍頒給你行了吧。”

還是不理我。甚至路過熱氣烘烘的烤紅薯攤都不瞧一眼，看來問題比我想象中還要嚴重一點。換以前，一看到賣紅薯的她就很激動，就算不買也要停下來跟人家阿伯聊幾句，她最好奇的是賣不完的紅薯要拿去哪里。

“你知道嗎，賣不完的紅薯會被倒進垃圾桶里，就像賣不完的珍珠賣不完的漢堡一樣。”

“你怎么知道？”她肯搭腔了。

“我在一家面包店干過兼職，里面也用烤箱烤紅薯。也在奶茶店和漢堡店做過，賣不完的東西都要扔掉的，就算要扔掉也不能低價賣，你經(jīng)濟課認真聽的話應(yīng)該知道為什么。”

“你怎么做過那么多兼職？”

“賺錢啊，跟我家老子鬧崩了。我要證明給他看，我選擇自己喜歡的城市自己喜歡的專業(yè)是對的，不是非得依靠他才活得下去。”

“你怎么都沒跟我說過這些？”她回頭看了一眼。

“男生嘛，很愛面子的咯。”

她笑了，說“你都沒錢了干嗎還給我買那么貴的施華洛？”

“配你，什么都不算貴。”我說得一本正經(jīng)。

“放屁。你連我生日都不記得！”

“這是個意外！我發(fā)誓，其他我什么都記得！”

“我喜歡肯德基還是麥當勞多點？”

“麥當勞。”

“我喜歡百事還是可口可樂多點？”

“百事。”

“我有多少條牛仔褲？”

“8條。”

這個我瞎蒙的，我估計她自己也不知道有多少條。

“我最喜歡的一句電影臺詞是？”

“留下來，或者我跟你走。”

“夏天的雨水是什么味道的？”

“西瓜味的。”

“你真的把剩下的紅薯倒進垃圾桶了嗎？”

“沒有。我把它們打包裝進書包，拿去分給公園里的流浪漢了。”

她轉(zhuǎn)過身來了，眼睛跟兔子一樣紅紅的，但眼神里有了笑意。

【4】關(guān)鍵詞不是夏天

我走進便利店買了一杯咖啡，居然沒有雀巢的，我喝慣了那個牌子。

拿被咖啡杯燙過的手去牽她的手，才發(fā)現(xiàn)她的手凍得可怕。于是我把她的手塞進了我的口袋里，把咖啡杯貼近她的臉。上次牽她，她還是短發(fā)。一下時間已經(jīng)過去那么久，距離我第一次在海邊遇見這個短發(fā)少女，已經(jīng)過去3年。那時她穿著校服襯衫和一條碎花短裙，露出一截小腿，腿上沾著海上的沙。她努力做出一副盛世凌人的樣子，語氣里卻藏不住小心翼翼：“我錢包被偷了，你可以借我5塊錢坐車回家嗎？”后來第一次吵架，吵到最后兩個人都忘了是為什么吵，但她就是生氣，堅持不理我。我在雨天拿著一把傘站在她宿舍樓下，想著如果她剛好想出門又忘了帶傘呢。她總是這樣，我想象著她踩著人字拖從樓上蹦跶下來的樣子。那樣我就可以裝作路過一副免為其的樣子說送你一段吧。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搭一下她的肩膀。記憶中她總是短發(fā)，除了這個陰差陽錯在異鄉(xiāng)度過的圣誕。

街上的行人稀稀疏疏地散了，昏黃的路燈照著兩旁光禿禿的樹枝，這樣的景色容易讓人感到蕭條，女朋友卻說很喜歡這種呵氣成霜的季節(jié)，我明明記得她說過最愛夏天，這個不可能出錯。

她說：“我那時說的是和你在一起的夏天，關(guān)鍵詞不是夏天，而是你。”

哎，她總是用一種傲嬌的表情去說一些很好聽的話。走在我的前面，留給我一個驕傲的馬尾。

“以后別再亂跑了，一定不能關(guān)機。”

“誰叫你對我愛搭不理的。”

【5】我很高興你的胃痛好了

走進了一家外表是火車形狀的店，里面四面墻都貼滿了來自世界各地的明信片。人們可以在里面給心愛的人寫一張明信片，選擇保存在店里，或留下對方地址一年后寄達。女朋友和我不約而同地看了彼此一眼，我猜她想起了和我同樣的事情。

那是我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旅行。那時我們高三剛畢業(yè)，我還是一個怕苦怕累怕無聊的少爺。我堅持要坐飛機，她堅持要坐火車，誰也不愿意妥協(xié)。僵持了半天，最后決定用一種最簡單粗暴的方法來做選擇——剪刀石頭布。我輸了，但心里還是不情不愿，對車上每個人都黑著個臉發(fā)送“生人勿近”的訊號，特別是那些靠近她搭訕的男生。她倒好，直接無視我，對每一個人都和顏悅色談笑風生，唯獨對我冷著個臉不理不睬。沒辦法，我不理別人，她不理我，實在太無聊了。我在她手機的備忘錄里留下了一段真心話：“我坐在那里不安，因為他們同樣不友善。我也不放心你在一群男生中間坐著。我需要時刻保持著警惕，一個比喻，我當時就像守護領(lǐng)地的獅子，必須有威嚴就算一點點也好。不是我不友善，是我們需要這種能給人一點不舒服的感覺，這是最好最簡單的護身符。”說來奇怪，那段話她下一分鐘就看到了。又重新理我了，問我想吃紅燒肉味還是酸菜魚味的晚餐。其實晚餐就是一杯泡面。

后來我坐在電腦前吃了無數(shù)杯泡面，吃到聞到酸菜的酸味就想吐。桌前堆滿垃圾，碰倒喝到一半的咖啡弄臟了書，鎖在抽屜里第五樂章好久都沒練。手表盒里裝著一疊厚厚的火車和電影票。窗外的兩排法國梧桐綠了變紅，紅了又黃，落葉成詩，變成枯枝，來年依然繁茂，樹下的少年永遠年輕。

“喂，你明信片上寫了什么？”

“一年后你就知道啦。”

“對了，”我突然想起，“你經(jīng)常胃痛嗎？我奶奶說用一種胃藥很管用，我明天問問她。”

“嗯……不是這種胃痛，是那種沒辦法靠藥物減輕的胃痛。”

“啊？胃癌嗎？”我一下緊張起來。

她有點不好意思地刮了刮自己的鼻子說，“你看過這個殺手不太冷嗎？”

“看過啊。”

“那你記得那個女孩對殺手說，我的胃很暖和，以前這兒有個結(jié)，現(xiàn)在沒了。殺手說，我很高興你的胃痛好了。我得的就是這么一種胃痛，一想你這兒就痛。”她指了指自己的胃，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起來，眼角皺起害羞的小細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