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夫
我們這些60年代出生的山里人,不幸經(jīng)歷了主義橫行、民生凋零的苦寒歲月,也有幸躬逢盛世,見證了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變革,一些同年人擺脫了土地的束縛,走向了繁華都市,不少在城市扎下了根。相比父輩,我們的人生甜蜜而精彩;相比后輩,雖苦澀但更加傳奇。
我之“古董”源于冥頑不化的鄉(xiāng)巴佬意識,我的哀愁源于故鄉(xiāng),我之幸福也來源于故鄉(xiāng)。回顧這四十多年的人生經(jīng)歷,每當我遇到挫折,心里苦悶之時,童年的回憶就往往成為我心靈的調節(jié)器,山野的苦寒經(jīng)歷總能夠助我戰(zhàn)勝困難,山野的生存哲學總能夠帶我走出迷惘。
哲人說過,故鄉(xiāng)是每一個作家注定無法逃離的宿命。無法逃離,便更加懂得珍視。擁有故鄉(xiāng)的人是幸福的,深層次的幸福來源于夢想與擔當。
每個人都需要一個精神的故鄉(xiāng)。五年前,我與銅仁日報社社長周洑生先生一道造訪沈從文故里,肅立先生墓前,看著“一個士兵不是戰(zhàn)死疆場,便是回到故鄉(xiāng)”的銘文,回想著《邊城》中的一些片段,頓覺真正理解了故鄉(xiāng)之于人類心靈的深刻含義,有些宗教的宿命色彩。
我的故鄉(xiāng)偏安于貴州高原烏江之一隅,人窮地少,馬瘦毛長,先民們皆為躲避戰(zhàn)亂來此墾荒定居,鄉(xiāng)名“三道水”。
盡管生存條件如此惡劣,但先民們還是依靠自己勤勞的雙手自給自足,繁衍生息。如果不是飽受外來戰(zhàn)亂或“主義”的入侵,我相信老輩們的日子會過得安逸又滿足。如今,家鄉(xiāng)瞬息萬變,那種封閉自足、鄉(xiāng)鄰互助、民風古樸的傳統(tǒng)意義上的鄉(xiāng)村已不復存在,令我心中總涌起莫名的哀愁與憂傷。
“為什么我的眼里總是飽含著淚水?因為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詩人艾青的詩句,恰如其分地表達我輩游子每次回鄉(xiāng)的感受。在喜慶祥和的正月還鄉(xiāng),我見到自家老屋前的桃花依舊燦爛開放,卻不聞兒時歡天喜地的喧鬧;在細雨紛紛的清明還鄉(xiāng),山野的花叢中往往又增添了一兩座新墳,卻依稀難記墓中人熟悉的面孔;在稻穗飄香的時節(jié)還鄉(xiāng),偶見得夕陽下忙碌收割的身影,卻衰老佝僂得不成樣;在大雪封山的寒冬還鄉(xiāng),我見得“殺廣”的童年伙伴們穿著洋裝回到了老屋,卻滿臉的迷茫與滄桑。
在異鄉(xiāng),我曾一遍又一遍地記述著我的小山村和我的童年。山里的歲月沉寂而蒼涼,除了偶有外鄉(xiāng)來的補鍋匠、騸豬匠、算命瞎子經(jīng)過,少有外來人;又盼又怕的是打疫苗的白大褂一年一度進山來,一大幫鼻涕蟲被父母追得滿山跑卻又相當?shù)拇碳ぃ环烹娪耙彩且荒暌欢鹊氖⑹拢覀冊谝股写蛑鸢烟е宓授s去,回來往往跌得鼻青臉腫。
記得童年的山野住著一位吹嗩吶的老人,他總在夜里為山民吹奏著迷人的小夜曲。如今他去世了,山里的夜晚從此變得死一般的沉靜,而山風依舊哀切地吹拂著,猶如一種亙古的訴說,訴說著千百年不變的憂傷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