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劍云


李惟馨(約1328—1389),字庭芳,潞州上黨蔭城(今山西省長治縣蔭城)人。元末入仕,累官至兵部尚書。明代洪武初年(1368年),曾短暫應明太祖征辟,入朝參與考正禮樂。晚年隱居雄山,主持了上黨地區最早的書院——雄山書院(前身為秋谷書院),對推動地方文化教育的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
執著守望,拓創書院
蔭城李氏為當地望族,相傳為唐高祖李淵后裔?!堵喊哺尽酚涊d:“長治蔭城,居民皆姓李,唐韓王之后?!痹谑a城李家,至今還保存有一本明代的《上黨雄山鄉蔭城里李氏族譜》,上有“望族唐高祖梓潼人也,生二十二子,一子名元嘉,而雄山蔭城李氏實為元嘉之后”的記述。金代時,家族中的李植治家有方,成為澤、潞、遼、沁州即上黨地區首富。到元代至元年間,傳至李惟馨之父李貴時,已經家道中落,數代業農,但其家族詩書繼世、忠厚傳家一如既往。
李惟馨熏陶于“家詩書而戶禮樂”家風,“七歲屬句,十三能詩”。稍長,又入秋谷書院,發奮讀書,“專意經史翰墨”。母親去世后,他謹奉父命,外出求師,“走武昌,歷龍興 (今南昌),逾浙江”,游學大江南北,又赴京師,交游名師巨公?!皣蛹谰仆跷拿C公一見器之,遂入太學,所得益大而富”。
但不久,李惟馨理想中的這條學優而仕之路,就因爆發元末紅巾軍大起義而被迫中斷。
元朝末年,政治腐敗,社會貧富不均,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日益激化?!笆艘恢谎?,挑動黃河天下反”,這是元順帝至正十年(1350年)普遍流行于黃河災區的一句民謠。次年,果然因為挑動黃河,天下反了。這一年,元朝政府令賈魯(山西高平人)以工部尚書出任總治河防使,征發汴梁、大名等十三路農民共十五萬人修治黃河。黃河堤修竣了,但就是這些黃河工地上服役的農民卻點燃了紅巾軍起義的導火線。劉福通、徐壽輝領導的紅巾起義爆發以后,一時“貧者從亂如歸”,不出數月,黃河長江兩淮之間,到處揭起起義的旗幟。紅巾軍很快發展到數十萬人,縱橫馳騁于長江南北,控制了湖北、湖南、江南、浙江以及福建等廣大地區。丞相脫脫奉詔出師征討,征募智謀之士。李惟馨響應從軍,投到內臺治書侍御史李孟豳帳下,任幕府參謀。他在軍中七次獻策,多被采用。次年三月,李惟馨之父病逝,李惟馨丁父憂,返回故鄉。
蔭城是上黨地區文化興盛較早的地區,早在漢代時就建立了上黨郡最早的鄉校。到北宋靖康年間,又于雄山山麓創辦了秋谷書院,以山背處所有的田地作為先生束修和學生膏火之費。這所書院不僅是上黨地區最早的書院,也是現在山西唯一留有遺址的宋代書院。
北宋靖康之亂后,社會動蕩不安,書院開始衰落。于是,當地居民開始侵占學田,或修廟祭祀,或據為己有。到了元泰定二年(1325年),秋谷書院已破敗不堪,旁邊寺廟里的僧人便想侵奪學田。這時,蔭城儒士李桓挺身而出,首倡捐資重修,并以二頃田地、萬株松樹贈作書院講學資費。他和志同道合的人披荊斬棘,“支頤剔蠹,興廢補弊”,建起五間正殿,塑先圣十哲像;東西各七間廊房,繪七十子像;五間南房,作為學舍。并改名為雄山書院。又聘請了德劭學高之士任教,雇專人開墾看守學田樹木以供師生資費。李桓臨終前,放心不下書院,把雄山書院的一切事務托付給同族后輩李惟馨,希望他在此傳授儒宗,誘掖后學,教化風俗。
但好景不長,到了至元四年(1338年),鄉里的不法之徒趁李惟馨宦游在外的機會,與貪官污吏相勾結,侵占學田,砍伐樹木,“凡學之租粟,己吞食之;山之林木,己斫伐之”,鴟張虎視,村民莫可奈何。李惟馨聞知后,憂心如焚,多次寄書郡縣。但其時,他還只是一介書儒,人微言輕,結果當然都杳無下文。
書院被占的這種情況,一直延續了15年之久,直到李惟馨投軍到治書侍御史李孟豳帳下,事情才出現了轉機。李惟馨在軍中幾次獻策,得到李御史賞識,便借機道出自己鄉學之事,博得了李御史的同情,遂修書一封送回蔭城。治書侍御史手握監督執紀之權,親自過問此事,地方官吏當然不敢再掉以輕心。這時,分管教育的禮部尚書王致道又曾在河東擔任僉都御史,與李惟馨有師生之誼。李惟馨又向王致道投書,請求幫助。王致道喜道:“馨,吾門生也。予僉河東憲時,悉其人。”遂為其題寫了“雄山書院”的匾額,并榜示學宮。
這時,曲沃人劉仲殷接任潞州知州,上任后,比較重視教育。李御史的修書、王尚書的榜額聯翩而至,而蔭城的儒生李健也將侵占學田的事告到了州府衙門,劉知州遂下令徹查,將不法之徒繩之以法,并為書院追回土地200多畝,糧食360石,樹木數萬株。并且“立案于官,移副在學”。至此,書院才算是有了官方的正式認證。
雄山書院因為是鄉村館舍,在劉知州到任后已經奉令改為宣圣廟??紤]到原來的地方確實擁擠狹窄,遂在宣圣廟的一側購買了4畝地,用追回的資產重建書院。而這一過程中,李惟馨也因為父親去世,丁憂在籍。遂由李惟馨主持,興建了明倫堂三楹,供先生日常辦公教學;又修建東西齋各五楹,供學生學習與住宿;又在明倫堂的后面建屋三楹,用以祭祀先賢;南面為書院大門,以通來往。又在宣圣廟的東面買地六分建房,為先生休息之所。裝飾堂齋,磚砌臺階,粉刷壁宇。書院“闔辟有門,周方有垣,林有守望,租有出納”,與原來比較簡陋的鄉村館舍相比,煥然改觀,不啻新造。書院于至正十三年(1353年)七月動工,次年三月竣工。之后派人到鄰近的高平縣,聘請進士出身的崇福司照磨宋子明前來執掌。不久,宋子明因事辭職,又聘請進士李擁皋執教。這時,前到這里學習的學子超過百十人,“洋洋濟濟,為一時鄉校之盛”。從此,當地百姓“始知禮樂而戶詩書矣”。 雄山書院的創立,“桓也倡之,馨也成之”。“人經兩輩,歲歷三紀”“收人心于分裂潰散之余,奪吞食于朵頤垂涎之際”。 為維護、發展書院,李惟馨持之以恒數十年,為之艱,成之難。
書院走上正規后,李惟馨也結束了丁憂鄉居的日子,參加到鎮壓紅巾軍起義當中。
雄山三老,同主講席
元至正十七年 (1357年)六月,紅巾軍劉福通部攻克河南汴梁(今開封市)。數月后,起義軍又越過太行山,進入山西境內,相繼攻陷澤州陵川縣、潞州。次年,農民軍分途過太行山,焚掠上黨。李惟馨畢竟經過戰陣,與一般官紳不同,沒有隨他們逃往山中,而是就地組織鄉黨,成立民團武裝,據險防守,收到一定效果。不久,陜西行省左丞察汗帖木兒聘李惟馨繼續為參軍事,屢獻奇策,功績顯著,歷升樞密經歷、兵部郎中、禮部郎中、禮部侍郎、工部侍郎。后又擢升為禮部尚書,轉兵部尚書。不久,元順帝在明朝軍隊的打擊下北逃,李惟馨帶領散兵夜遁嵐州。眼見元朝氣數已盡,難以挽回,遂北向再拜,仰天長嘆:臣力窮智盡無能圖復,“豈敢忘國恩以渝厥志,惟俟沒世爾”。遂解散隊伍,“歸家杜門訓子,業耕學為終老焉”。
明洪武三年(1370年),明太祖朱元璋鑒于討元戰事基本底定,深感制憲安邦迫在眉睫,急于選賢任能,厘定禮樂,遂征召一些元朝遺老赴京參校。李惟馨在元末曾任禮部侍郎、禮部尚書,自然在征辟之列。事畢返回。三年后,即洪武六年(1373年),再次應召入朝,考禮定樂。這一次,李惟馨與宋濂、陶凱、劉基、張翥等人同事。事后,各同僚都加官進爵,只有李惟馨執意以老病辭。明太祖只好允準,并賜金、賜衣、賜杖,曉諭沿途水陸送行。
臨行時,名公巨卿如宰相宋濂等以詩文相送者百余人。宋濂為李惟馨歸隱吟有五言詩相贈,凡六十四句,贊揚他:“嘉遁聞高士,清聲動上京?!薄笆克孜└呱校⒅乩铣伞!薄叭私哉继剡_,公獨謝光榮。腹露瑯玕直,心傾葵霍誠?!焙iT人瞿莊贈七言古詩,贊譽他:“乞身不為夸高潔,兩鬢秋風颭華雪。獨攜笻竹伴閑身,留得青松同晚節?!庇兰稳肆譁刈鳌顿浝钔シ歼€潞州》:“白發前朝老從官,偶承恩寵到金鑾。薄田負郭歸耕好,昭代優賢禮數寬。竹杖穩扶行慶樂,云山長向靜待看。萬松聞說青如舊,留與幽人伴歲寒?!倍Y部尚書陶凱撰《送李庭芳(惟馨)還山西序》,贊他性情老成,若施教于鄉,定會教化鄉里。
李惟馨回歸故里后,傾心于雄山書院,視之為私家別業。他邀請元朝舊臣董誠(長治縣東火村人,元末戶部尚書)、杜斅(上黨壺關人,明初禮部尚書兼太子賓客)執教講壇,獎掖后學,以三代遺風化俗雄山一方土地。杜斅是李惟馨的老師,而董誠則是李惟馨的舊屬。三位尚書隱退廟堂之高,甘處江湖之遠,結社于雄山之巔,授學于雄山書院,坐看云卷云舒,閑聽松濤陣陣,對酒當歌,其樂融融,被時人譽為“三老”。牛諒(山東東平人,明初曾任禮部尚書)曾作《萬松亭贈李庭芳(惟馨)》,記其情狀。詩曰:“花落泉香繞澗,鶴歸云散春空。童子坐擁書卷,先生臥聽松風”。
兩朝三尚書,同講一書院,這在中國教育史上也實屬罕見??梢哉f,雄山書院在明初能夠名噪一時,得以興盛,與“雄山三老”的主學是密不可分的。
李惟磬在創辦書院的同時,又建造了“知非齋”“可已堂”“萬松亭”等。其時正是元滅明興、改朝換代的非常時期,明太祖朱元璋為加強中央集權,廣興獄案,大肆殘殺怨望之士。李惟馨作為元朝遺老,即使優游山林,也如履薄冰。他以“知非”“可已”“萬松”起名,表示知今是昨非,要可已而已,優游山林,其用心之良苦當可想見。茲錄詩三首以證。一首是李惟馨的《題萬松亭》:“山徑崎嶇彳亍行,萬松亭上碧云橫。虬枝直聳乾坤柱,偃蓋高張日月擎。雨露林巒新節操,冰霜庭院舊風聲。歸來坐此消閑慮,酒興詩懷分外清?!币皇资清X恕的《可已堂為李庭芳賦》:“可已堂前老使君,攀龍附鳳日紛紛。自從拂袖歸來后,日引兒孫看白云。”一首是張籌的《知非齋賦》:“自知今是昨都非,此意由來識者稀。掃石焚香心似洗,青山坐看白云飛”。
洪武十六年(1383年),杜斆受聘于明太祖,赴京任太子賓客、四輔官。李惟馨特作詩《送杜征君先生致道赴京》送行。杜在京倍受恩寵,享太祖非常禮遇,后告老歸里,終于家。董誠返鄉,不知所終。李惟馨在講學期間,還著述了《宋遼金正統論》和《知非齋存稿》,約于洪武二十年(1387年)前后病逝。
前賢遠去,風節可追
清末,上黨壺關有一位儒學名流宋之光,時??妥凵綍号f址,他曾從從軍、入仕、歸隱、著述等方面對李惟馨作過全面評價,稱:“考其生平,借諸籌兵,則濟一時之大變也;考禮定樂,則明一代之大典也;辭職還山,勵一身之大節也。其文章之最不朽者,則在正統一辨。”“先生應聘,匡時厝置得宜,然猶不過智謀之士耳。至于考禮定樂則居然大儒之流矣,且陳其道而不居其位。”又說:“先生其百代之偉人哉!先生在,雖為之執鞭,所忻慕焉?!弊h論其先后應聘于元明二代,最后退隱山林,著述《宋遼金正統論》,而后歸結為“大儒之流”和“百代之偉人”,其評價可謂至也。李氏家族后人對李惟馨尤為推重,十五世孫李鐘祥在族譜序中稱:“吾李氏雄蔭之巨族也,家承相傳自古為昭然竹芳于二代(元、明),運籌畫于一心,可仕可止,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惟吾始祖元兵部尚書司馬公。司馬公諱惟馨,仕于元而志在保民,應于明而情殷維世,豈建功于一時哉!”
史遺志闕,歷史迷霧
讓今人難以理解的是,李惟馨在元末官至禮部尚書、兵部尚書,在明初又為太祖征君,可以說職尊銜顯,但在《元史》《明史》這兩部正史的列傳中,居然都遺漏無載。而地方志中,盡管萬歷《潞安府志·卷十·名賢》、萬歷《山西通志·卷二十·潞安府》中的“李惟馨”條記錄頗詳,并記其曾仕元至兵部尚書,但以考核精賅著稱的光緒《山西通志》,在《卷一百二十七·名宦錄》“李維馨”條中,雖然基本移植了前述兩志中關于李惟馨在元末隨脫脫平定紅巾軍起義一事的詳細記載,也記了其晚年曾應明太祖征辟赴京考禮正樂,最后辭歸退守其先世雄山書院,建萬松亭、知非齋、可已堂一事,卻獨不錄其曾于元末仕至兵部尚書一節。而其現在蔭城的后人手中所保留的“元禮部尚書”古匾,既不能證明匾為元代原物(因為不論何朝何代,都不會在職銜前冠以本朝字樣),也不能證明為李惟馨所有。
時至今日,有關雄山書院的直接的文字記載,只有時任潞州學正李遹(至元年間親自參與審理書院奪回學田一案,并見證了雄山書院的改名、新建)撰寫的《雄山書院記》這一篇文字。而《雄山書院記》中反復出現的只有“李馨”,并沒有“李惟馨”。 而李氏族譜中,則只有“李惟馨”,沒有“李馨”。當時是否為筆誤,或者為后來改名,至今已經難有定論。而李惟馨在書院時曾著述的《宋遼金正統論》《知非齋存稿》兩書,現在已失傳,也難以為今天的爭論提供任何信息。
有關李惟馨參與雄山書院創建的事跡,實際上只記載在其蔭城李家保存至今的一本明代《上黨雄山鄉蔭城里李氏族譜》中。而本譜又記:“雄山書院,即今之西林寺?!钡髁炙聫R門西開,這又與《雄山書院記》關于雄山書院“南為樓門”的記載明顯有出入。有人說雄山書院在圣井背,即今之先師廟。但《重修先師殿碑記》明確記載,先師廟為蔭城李家為紀念同族大唐后裔李瓊沃所建,坐南朝北,廟門北開,顯然也與《雄山書院記》的記載不符。因而,歷史上的雄山書院究竟建于何處?其具體遺址到底在哪里?多年來一直眾說紛紜。
但不管怎么樣,雄山書院原址坐落在雄山懷抱中的蔭城,這是確定的。李惟馨與杜斅、董誠“雄山三老”曾講學書院,不僅極一時之盛,而且在上黨地區產生了深遠而廣泛的影響,有了雄山書院為主要代表,才有了屯留藕澤書院(元)、長子廉山書院(明)、黎城蒼溪書院(明)、襄垣泰晉書院(明)、壺關尚友書院(明)、長治心水書院(蓮池書院,清)、沁州銅鞮書院(清)、沁源琴泉書院(清)、武鄉鼙山書院(清)等這些上黨古書院的賡興繼起,才有了上黨文化的熠熠生輝,代有繁衍,這也是確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