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海杰
陳丹青做了件功德無量的事:推出木心。我以前的專業是文學,自然要讀中外文學史。最近看了木心《文學回憶錄》(陳丹青筆錄),大贊。讀到激動處,常掩卷長嘆,或放下書本,踱步沉思良久,方能平復心情。以往的各種文學史,從沒給我這樣的感覺。
木心好在哪里呢?見解獨特,不落俗套,其中由文學家和文學名著引申開來的閑言妙語,上天入地、精辟通達、啟迪心智、意味無窮。木心真正把文學讀活了,正所謂“理論聯系實際”。文學,說到底是人學。我們讀書,最終不就是為了這個?木心之不凡,除了非凡之才華,最重要的,是緣于他的真性情。有了真性情,才有真學問、真見地。
相比文學、繪畫等,音樂更抽象,詮釋的空間更大。如何面對大眾詮釋音樂,如何欣賞和評論音樂,一直是個問題,尤其是古典音樂這一塊。如果我們多熟悉了解一下音樂史、音樂知識,當然好。然而,作為一個不是音樂專業的普通聽眾,是難有可能掌握以上方方面面的。即便是音樂學院的畢業生也難說。這方面我有親身經歷可以證明。所以,對古典音樂的普及、鑒賞、評論,永遠是需要的。那么,如何做好這一切?專業知識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還是要有真性情。
比如,2014年,上海,乃至全國樂壇,為一個人大熱。她就是旅法女鋼琴家朱曉玫。經歷過文革磨難的朱曉玫,去國他鄉三十多年,嘗盡人間苦難,甚至做過傭人、清潔工,居無定所,經濟拮據,但對鋼琴的熱愛矢志不渝,每天彈奏巴赫《哥德堡變奏曲》以自救自慰。蒼天有眼,朱曉玫竟以此曲震動法國,震動歐洲樂壇,出唱片,開音樂會,從默默無聞到一鳴驚人,堪稱現代傳奇,其勵志故事,比郎朗有過之而無不及。那年的年底,她載譽而歸,在北京、上海等地舉行音樂會,曲目就是她的成名作:《哥德堡變奏曲》。朱曉玫彈此曲三十多年,現場音樂會就達兩百多場,對這部技術繁復的變奏曲的研究,肯定是相當精深非常專業了,那么,朱曉玫是如何解說的呢?請看,她在音樂會的節目單上一開頭是這樣寫的:
“這部作品是應該在藥店里賣的,因為它是能讓人找到平衡、舒暢和安寧的感覺。”
別出心載,通俗易懂,不用任何音樂術語。請繼續往下看:
“這部作品共分32段,有主題、30段變奏和主題重現,30段變奏好像是我人生的30個章節,我人生的各種經歷都能在里面找到?!?/p>
讀到這里,你有沒有覺得,《哥德堡變奏曲》原來是如此的親切、如此的平易近人嗎?接著在談到具體的段落,朱曉玫常常會寫出這樣的句子:
“像波蘭舞曲節奏的舞蹈,給人有力量,給人信心”;“是法國的吉格舞曲。非常年輕,像孩子一樣純,很有幽默感”;“像開玩笑一般的、幽默的對答”;“一直都是我最喜歡的變奏,因為它的旋律簡單而感人”;“五度音程的卡農,第一首小調卡農,很傷感”;“法國式的前奏曲,像是典雅的開場白”;“六度音的卡農。具有高貴的氣質”;“是一首小步舞曲。一種小心翼翼、害羞而又靦腆的感覺”; “它從輕到強,從小到大,是很簡單的哲學,但很動人”。
談到篇幅最長的第25變奏:“很多人認為它是最重要的變奏,很感人。有很多不協和的音程,非常現代,很浪漫,有人覺得它很像肖邦。《圣經》里有一段有名的故事:耶穌知道彼得的軟弱,但還是把最重要的任務交給了他,建立教堂。后來,彼得三次否認認識耶穌,并背叛了耶穌。耶穌去世之后,他悔恨不已,痛哭不止。在巴赫的《馬太受難曲》里有一段哭腔,我覺得這一段很像這段哭腔。也很像京劇里的哭腔。每當我演奏這一段,我總是想到這段故事?!?/p>
最后的主題重現:“巴赫也信佛嗎?這是最感人的時刻,沒有開始沒有結束,是一個循環。像是全人類的贊歌。”
不能再摘錄了,不然要全本照抄節目單了。我為什么要興致勃勃地摘錄呢?因為關于巴赫的《哥德堡變奏曲》,我看到過一些長篇大論,引經據典,精密分析,頭頭是道,但讀了朱曉玫的音樂會說明書,有種“一覽眾山小”的感覺,心悅誠服,感同身受。它通篇沒有令人費解的專業術語,也沒有類似玩智力游戲似的繁復論證(且不說有些論證是否合理,是否有悖音樂歷史)。其實,那些技術語言,那些學理考證,朱曉玫不知道、不明白?但她不寫這些,因為她覺得這并不代表《哥德堡變奏曲》的偉大和感人之處,她不是因為這些繁復的技術而每天彈奏它。她是在用自己的心靈感受它,理解它,融化它。她是真正從內心被巴赫感動了,有感而發,情動于衷,于是寫了以上的“真情告白”,并由此也感染了我們,讓我們理解了巴赫此曲為什么偉大,為什么動人,為什么是鋼琴史上的不朽名篇。同時,也讓我們明白了,朱曉玫為什么會如此熱愛《哥德堡變奏曲》,為什么要天天彈奏它。
這又令我想起了前輩鋼琴大師、法國鋼琴家阿爾弗雷德·科爾托??茽柾惺茄葑嘈ぐ畹臋嗤绕涫菍πぐ?4首前奏曲,前后至少錄音了三次:1926年、1942年、1957年(還不包括現場音樂會上的零星演奏),跨度幾十年,在唱片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義。有趣的是,他在解釋每一首前奏曲時,也不談什么“大調小調”,更不說什么“行板快板”——而是如此寫道:狂熱地等候心愛的人、悲傷的沉思、溪之歌、充滿歌聲的樹、美好的回憶如香霧般漂浮……
可以想象,科爾托一定是“從外到里”地被肖邦感動了,以致讓他突破了技巧的框框和束縛,走向了心靈的自由王國,方能寫出如此美妙的如詩妙語。這也是緣于科爾托的真性情,他的真性情是解開肖邦24首前奏曲的智慧鑰匙。我當時愛上肖邦的24首前奏曲,要感謝科爾托。我想,與我有同感的樂迷朋友,一定也不少吧。
文學也好,音樂也罷,其他藝術,莫不如此——要有真性情。有沒有真性情,本質和味道就不同了。以此自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