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忠軍
邊境線
風還沒有吹來,草已經在動
山在掙扎中站直,再站直
河向左岸流時,不忘向右岸涌
垂直的雨,擔心斜吹的風
飛,飛……飛過來,飛過去——
一只懷孕的鳥兒,選擇在自由中
一條裸露的神經
麻木是最好的狀態
不好的是癢,發炎
最不好的是撕裂,擴散的疼痛
河 道
一場山洪過去,河道里
那塊高聳的巨石,沒有被推倒
只是換了一種姿勢,從另一個角度
露出霸道,強硬,凌厲
露出下一場山洪之前的經驗
和陰影的側面
不給回旋留下一波余地
小石塊,在河道里分散
棱角,針對著身邊的石塊
露出緊張的準備,和臆想的波瀾
他的音樂
廣場上,一群人在唱歌
他側身傾聽,頭偶爾歪向左邊
他是一位聾啞人,在看歌聲
看歌聲的響亮,起伏,飄揚
看歌聲的手指,折扇,和眼神
看別人鼓掌,也跟著鼓掌
強烈的節奏,在掌心響起
掌聲合攏后,親手把回響送回心里
他這樣認識了音樂。音樂
在他的唇上排列,彎曲,蠕動
像一截口琴,一直卡在風中
一座未竣工的塑像
從一座未竣工的塑像前走過
我看見了一個人的內部
時間未來得及遮掩的——
心臟是塊石頭
水泥和沙子占據了肝膽的位置
幾根鋼筋,蜿蜒著血管
微凸的腹部,被空洞填滿……
——腳手架,像擔架那樣用力,懸空
當塑像完成之后,我會不會看見
記憶中裸露的部分,還原中
看見一個人抽身離去
鐵 匠
水棱布圍裙,寬大,厚實
散落著火星留下的小洞
像剛剛拔出一根根鐵釘
他點著小錘,兒子掄著大錘
——小錘起處,大錘落下
小錘穩,準;大錘狠上加狠
打一件鐵器前,意念中的錘
早已落下……他打的菜刀
磨去一半兒時,還有霜
身旁是一口淬火的水缸
多少火紅的鐵,遇冷水
突然暗淡,確認了自身
一些被打過的鐵,歷經磨蝕后
回到爐前——鐵錘下,藍煙蕩起
生銹的時間,露出了指針
打鐵的地方,現在是一座冷庫
他的孫子搬運凍魚時
看見了一條魚眼睛里的火星
舊鋼琴
晨光,漸次撫摩琴鍵。回聲
升起的黃昏,開始彌散,氤氳
歸巢的鳥,滑向熟悉的枝
纏繞倦意,天邊的云絲
和教堂邊,一個人低垂的鐘聲
琴聲沒有新舊之分
區別在于時間的指法
但不像琴鍵,分明著黑白
像她的手指,引渡回憶的河流
拐彎時,猶疑著松弛的倒影……
不孤單
用竹籃子打水
他只是聽見了
水返回去的聲音
偶爾打上了一條魚時
目光被魚游回了河里
在時間的河邊,看見了什么
——提著竹籃子的他
一點兒也不孤單
白 馬
河面上,一匹白馬,奔跑著
與岸邊的那匹白馬,一樣的速度
一樣的姿勢。喘息聲,一樣的洶涌……
當岸上的白馬停下來,俯首于草叢
河上的白馬,潛進河里
繼續奔跑,波浪飛濺蹄聲
河流這根韁繩,直而不彎
不緊不松,但沒牽在神的手中
突然的河
一場大暴雨,沿著每一條路
給沒有河的城市,送來了一條條河
突然的河,有了突然的魚——
大大小小的車們
溺水在魚的經歷里
波浪和旋渦,是它們剛學會的呼吸
遠離河流的城市,沒有遠離魚
斷 了
一條鐵鏈,長長的
緊繃著,像一根等待的弦
……突然,中間的一環
斷了!只是一環呀
斷了一條的意義!此前
沒有目光注意過它的意義,它的要緊
注意到時,剩下的鐵環
成了一圈一圈的廢鐵
像一群胳膊挽著胳膊的追問者
懷著疑慮,開始了追問——
作 證
一張紙的右下角
我按下了手印
殷紅,像血,或說是假血
為一件事情的要緊、真實……作證
瞬間想起,一次食指指肚割破了
血,一滴,一滴,滴下來
沒有指紋留下來指證
卻傷了一次記憶,還有
想起來時的疼痛
那年春天
春天,我在翻地
突然,發現一條蚯蚓
被鍬刃斬斷,血,暗紅
一涌,一涌,洇紅了泥土
疼痛,順著鐵鍬把兒
痙攣到我的手中,胳膊上
我看見一整壟地,在扭曲,打滾……
那年春天,我十二歲
知道了無意間的傷害
也是那么準確,銳利
尤其是對那些暗處的
只知道彎腰和匍匐的生命
春天就這樣過來了
江,化了,一塊一塊……
風,吹著剛剛伸開腰的江水
推著一道接一道的波浪
和波浪上一層接一層的天空,陽光
——過來了,過來了
春天不是一次過來的
是一撥一撥過來的
是一遍一遍過來的
是把岸上的一條船
推了一下,一下……才推下水的
春天就這樣過來的,有耐心,后勁比江水長
奔 跑
鐵道一直在奔跑
不停地,從黃昏到深夜,到黎明
還要把黑和暗從隧道里拖出去
從始發站,到終點站
再折回身,繼續……
火車只是偶爾才奔跑
那一刻,鐵道才緩緩停下
把速度和力量暫借給火車
更重要的是把它扶穩
從自己身上,呼著喊著過去
受 驚
夜。電閃,雷鳴,暴雨
露天停車場里的車,報警器
發出一陣陣尖叫聲
這些鋼鐵的馬,剽悍,蠻橫,無韁繩
只有神,用閃電的鞭子
雷鳴的怒喝
才能使它們集體受一次驚
互相壯膽,用一聲聲嘶鳴
神疲倦了,也要睡去
而雷雨過后,它們又開始奔騰
像反擊那樣,把雨水送回天空
一個隱喻
被打擊一次之后,一動也不動
一次接一次的打擊之后
依然站在那里,穩穩地
即使被擊中心跳
也保持站立的姿勢
或正或偏的疼痛
決定了那些或正或偏的欣喜
一生如此,一環一環地圓滿了自己
靶子——一個深刻的隱喻
比立場還難移動
操場上
一個孩子,奔跑在操場上
不注意姿勢、只是用力
風,擺完左襟,開始擺右襟
風還想扶直他的頭發
一次,一次,又一次
奔跑,一圈兒,一圈兒。領著風……
我看到和他同齡的我
在跑,一樣的姿勢、速度
只是我站住之后,他還在跑
時光是一個圈兒嗎
方向是彎曲的嗎
站在操場邊上,我把問題
想了一圈兒,又想了一圈兒
也沒有想圓,也沒有想直
從前的櫻桃
一小包一小包的紅
是那種最小的包,圓圓的
把紅包得那樣緊
那樣緊,也沒有包住
紅的不安,紅的沖動
好像就要紅破身子了
也只是好像
用不著一遍一遍叮囑
一次一次擔心
就是這樣紅
也只能這樣紅
一旦一顆紅破了身子
整棵樹都為之吃驚
所謂的繼續
她到我們辦公室擦窗玻璃
用目光一點點地擦
抹布洗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桶里的清水
映出汗珠的圓,和熱
九層樓上,她側身窗外
讓我的心跳,跳得比原來高
偶爾,隔著藍色工作服
兩個乳房,也貼在玻璃上
此刻,玻璃高貴得近于奢侈
擦凈的陽光,放在辦公桌上
轉身走了,繼續擦拭她的生活
——幾塊舊抹布,換成新的
所謂的繼續——
時間的內衣
鐘表里裝的不是時間
時針
分針
秒針
如剪刀
從不同的角度,分工,合作
不停地,剪裁時間的內衣
不停地——
因此,時間一直是裸體
櫥 窗
傍晚。臨街
一個將要竣工的商場
背倚櫥窗的窗框
一個農民工,側身坐著,望著
遠遠近近,高高低低的燈光
比他的眼神還要茫然
隔山隔水的那一盞,他無法看見
他,安靜地坐在櫥窗里
像商場的一次行為藝術
但他只有行為,沒有被藝術褻瀆
標 語
一條條又長又寬的白紙
開頭一詞,是“打倒”,接下來
一堆堆黑色的筆畫
像剛出窯的炭,包著火
美在橫掃之列,唯標語還是“美術體”
紅色的日子,我正讀小學
記憶只貼下標語。至今
白紙,黑字,美術體,時常
從“標語”一詞中貼出來
一面面沒有打倒的墻,墨氣淋漓……
加 寬
終于,來到海邊
不是想讓大海開闊我
我還沒有能力接受這種幅度
只想讓海浪,把我的心胸,加寬到
比來海邊之前,寬一兩道波浪
我也不能為自身推卸,不能說:
遠離海的日子,我已越來越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