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小兔

孫君飛

小兔銀丁越來越感到城市大得好像一個噩夢。即便是大象放在這里也仿佛一只螞蟻，何況一只原本就不太大的兔子？

城市大得讓人失去“野外”的概念，當你說出“郊外”這個詞時，就如同在講一個天真的笑話。城市毫無疑問想用水泥鋪滿地球，想用鋼筋捆綁住一切。在城市里已經生活了四年時間，可是銀丁仍然不了解它；城市的大似乎在以人們的記憶和想象為食，它常常使銀丁的腦海變得空白一片，它無處不在，又跟神一樣隱居在永遠抵達不了的高空。

條條道路通羅馬，條條道路肯定也通向故鄉。銀丁有很多次都嘗試順著城市的街道奔向郊外甚至野外，然而不是行人的腿擋住它的去路，就是車輛的輪子差點兒碾到它的身上。城市的街道也是道路，卻好似有意不讓你想象到遠方，雖然橫平豎直、面寬體長，但銀丁走起來依然常常迷路，道路“上躥下跳”、縱橫交錯，還有名目繁多的橋，讓銀丁越走越覺得在夢游迷宮，在氣喘吁吁的同時難免心驚肉跳；街道還簡直在誘導甚至誤導銀丁，不是把它引向并不想去的商場，就是把它帶到肉食飄香的餐廳，其實銀丁連游樂場都不太想去，它覺得玩家們都很傻，那些輪子、木馬和車廂不停地轉啊轉啊，即使速度再快，他們最后還是留在原地，卻開心得像撿了大大的便宜。

每當天氣最晴朗的時候，或者滿月當空的時候，銀丁都非常渴望沖出高樓大廈的包圍，到郊區去，到野地去，到曾經生它養它的兔子坡去。在腦海里浮現出孤狼在圓月下舉首嘶吼的畫面，銀丁竟然覺得親切，而且充滿美的誘惑，甚至認為自己何嘗沒有這種野性和痛楚，不僅僅是兔子急了也咬人，兔子急了還會像狼一樣地嚎叫，像獅子一樣地咆哮吧。銀丁跟著人流跑，跟著車輛跑，不過每次都是人流流著流著就散了，兔子的四條腿也永遠攆不上車輛的四個輪子，它很難很難跑出城市，猶如所有的妖猴跑不出大佛的掌心。

銀丁慢慢地喜歡上了童話，沙發上放一本，床上放三本，桌子上放一大摞，在門口也放一本，每次進門時低頭拿起童話書，就像把快樂和好夢帶回了家。童話里的兔子雖然會遭遇各種各樣的考驗和危險，但是畢竟還居住在兔子坡、兔子草地、兔子林和兔子山谷，抬頭是樹，低頭是草，跑著跑著還可以摘一朵野花戴在耳朵上，那才是兔子應該擁有的生活——而這些并不神奇的生活正是銀丁愛上童話的原因，童話不騙人，它還很誠實。

銀丁很孤獨，彬彬有禮的人們大多數不再以傷害兔子為樂，卻常常以冷漠為榮耀。他們在知識上十分熟悉兔子，知道兔子有幾屬幾種，知道兔子可以分為肉兔、毛兔和寵物兔，知道各種兔子的特征和飼養方法，甚至比兔子還了解兔子，知道兔子的行為、婚姻、文化和秘密，還能夠為兔子治病，緩解兔子的痛苦，習慣把兔子寫進各種故事，講給他們無比喜愛的孩子聽，但是——又是一個但是——他們不懂兔子的心，在自己心情很好的時候才會照顧兔子的情緒，會傻乎乎地以為他們自己玩高興了，天底下的動物們都應該跟著他們一起高興，實際上他們很難跟兔子交朋友、說真心話，對少數嘲弄和傷害兔子的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鼓勵獵人的后代盡量到荒無人煙的地方去射擊野兔和有害的兔子，他們寧可回避那種血淋淋的場面，也不愿意在報紙上公開討論少數兔子的遭遇和不幸。這是毫無辦法的事兒，畢竟人永遠是人，兔子永遠是兔子。

“嗨——兔子先生，你好！今天你看起來好高興啊！”

“兔子小姐，你的兔兒傘和衣服都很漂亮！那些可愛的紐扣真的是水晶嗎？”

“兔子爺爺，你說住在月亮里的那只兔子到底幾歲了？她知道的故事肯定跟星星一樣多，可是她為什么不能下來給我們講一講？至少她應該成為一名創作家，每年出版一本故事書——拿到地球上賣的時候，我還要請她簽名呢！”

這些話只有孩子們才樂意說給城市里的兔子們聽，銀丁就遇到過這樣的孩子。

銀丁交的第一個朋友自然也是一個孩子，他叫小芒果。小芒果說自己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快樂”；銀丁發現小芒果確實喜歡笑，在笑的時候他的耳朵一定會動來動去，跟他的表情一樣生動，即使你站立在他的背后，也知道他快樂不快樂，因為他的耳朵不會撒謊。小芒果相信它們兔子在晃動耳朵的時候，也是在享受“快樂”。這句話讓銀丁心虛了好幾天，它又不愿意告訴小芒果那其實是表示警覺或者害怕。遺憾的是小芒果的身體很不好，他陪伴銀丁的時間遠沒有躺在病床上的時間多。

不止一次，銀丁告訴小芒果它多么懷念青草地、灌木叢和老樹小樹混雜的樹林。“我很想很想走出城市，可是你看，都過去好幾年了，我還是在城市里待著……”

“銀丁，你應該選擇旅游。”

銀丁想了想說：“這也很難，我曾經嘗試過幾次，旅行社說我沒有你們的那種身份證，而且我沒有經過檢疫，也沒有任何一個成年人愿意為我作證和擔保。旅行社的人還認真地說，所有的車輛都沒有專為一只旅行的兔子設計的座位，保險公司也不愿意賣保險給一只情緒不穩定的兔子，再說哪一個景區會放心一只期待恢復野性的兔子？旅客們在就餐時，導游該怎么安排一只飲食有偏好的兔子？小芒果，你看，我連一日游都沒有辦法實現。”

小芒果不說話了，他的耳朵很長時間也忘記了動一下。然后，小芒果突然問：“銀丁，你為什么不去公園啊？”

銀丁笑著說：“那里的草太干凈太整齊了，而且生長在城市里的樹木都不太開心，它們要么一言不發，要么只會喋喋不休地給你講述傷心事，說它們比我還渴望到沒有水泥地面、噪音、霧霾、酸雨和汽車尾氣的地方去生活。有一些樹木真的已經變得很不正常了，許多年來它們都沒有見過任何一只鳥，幾乎夜夜失眠，一看到我就高度興奮，恨不得把憋在心里的話都掏給我，把它們的希望也交給我，如果我想不出什么好辦法，它們的意思很明顯，要我跟它們一起抱怨和發瘋。公園我是再也不想去了，再說那里原本不是為兔子們建立的，城市的每一個地方都不是為兔子們著想的。”

過了幾天，小芒果不太放心這只叫銀丁的兔子，找到它后，興致勃勃地說：“我想到了一個好辦法，你可以去畫廊買一些畫著草地和樹林的畫帶回家！”這算什么好辦法啊？還不如沉浸在童話故事里做一個藍天白云青草地的白日夢。但是最后，銀丁還是去買了一個里面什么也沒有的畫框回來，因為一日小芒果的媽媽突然給它打電話說，小芒果不在這個世界上了，他去了一個叫“天堂”的地方，臨走的時候他要求媽媽一定給好朋友銀丁打一個電話，替他說他很愛很愛它，希望有一天他們一起到兔子坡去看一看，盡情地滾一滾青草地。擦干眼淚，銀丁馬上去畫廊買了這個空畫框，畫廊的人問它為什么不買畫，它說所有的畫都不是為兔子畫的，都不好看，都叫它看著難受。銀丁并不完全清楚自己為什么要做這樣一件荒唐可笑的事，可是它抱著空畫框一個人坐在床上時，心情畢竟好受了那么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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