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不錯,歲月不饒人,永遠!我們來個針尖對麥芒——不饒歲月!其實,人就是歲月,歲月就是人,二而一、一而二的關系。歲月在我們的軀體,我們的漸變就是歲月的嬗遞。面對氣勢洶洶的歲月,我們曾經低聲下氣,哀求它網開一面,把白發、皺紋、老年斑統統放過,以染發水、面霜和拉皮手術為價碼。然而,沒有作用。時間絕對能夠打敗我們,然而,一場一點兒也不對稱的永恒的戰爭,難道非屈膝不可?不!
不饒歲月,因為我們有傲視它的資本。首先,歲月并非僅僅呈現在鐘表上、掛歷上、時報廣場的倒數上。若無春花秋葉、日出月落、節氣季候,歲月固然了無痕跡;更重要的是,作為萬物之靈的人類,億萬個時間的載體,所呈現的歲月無一相同。有了我們,才有了時間形而下的繁復和形而上的深邃。而最需要和歲月就“誰饒誰”談判的晚年,乃是人生的精華和總結。歲月仰賴我們展示它的結果。其次,時間的長度和密度,在自然界是相對固定的,我們卻賦之以彈性。它密如伍子胥過關,一個夜晚造出一頭白發可;長成爛柯山的斧頭,下一盤棋的工夫,居然爛了斧柄,換了人間也可。它可變為亭子里悠閑的清茶,廚房里煎魚的慢火。可以小路上牽小狗嗅花香的步履,對應高鐵風馳電掣的速度。不錯,青壯年時期,光陰鞭打快牛,被“時限”驅趕得氣喘吁吁。可是,終于到了晚年這拐點:時間,你得聽我調遣!
不饒歲月,因為“老”給了我們底氣。歲月一似高原的水土流失,且看美國大峽谷,谷與河的蜿蜒,峰與壁的雄奇,其形成須以百萬年為單位的地殼運動,風雨剝蝕。在我們的臉上、手足上,只要數十年便可造就近似的人文景觀。淘盡黃沙始到金,我們學會借力使力,讓滔滔不絕的時間的流水,把生命的累贅沖洗。對浮名的追逐,對勢位的戀棧,對得失的計較,對恩怨的糾結,對肉欲的熱衷,就是漸次脫離身體與心靈的沙粒和浮土。看到了吧,時間?我們雖然背駝,靈魂的脊梁卻變回筆直,為了終于把欺凌我們大半輩子的“家累”、工作壓力擺平。雖然步履緩慢,思想卻有了飛翔的翅膀,看清世情,手握不動聲色的世故,在你永不停頓地席卷一切,向前奔流之際,我們負手水畔,逆向而行,看你“無情”的外表下,那些洋相,那些荒謬,那些短命的狂妄。我們之中的杰出者,乃是雪山的脊骨,玲瓏剔透,堅硬無比,時間對著它徒呼奈何。
不饒歲月,因為我們腳踏實地。且看頭發,到了晚年,它悄悄地進行一場偉大的“造山”運動。我們以恬淡、通脫的態度,化解塵世的困擾。我們不復過多地關注“眼前”和“例外”,除非疾病侵凌,而較多地窺探永恒的奧秘。我們反芻足夠豐富的記憶,從中爬梳出對未來具有警示或啟發性的結論,力求后來者避開我們曾陷的陷阱。我們把日歷的“落葉”收集,拿來堆篝火,圍著它快樂地唱歌。我們從事慈善,義工,奉獻。做一個不留恥辱的人,不拖累別人的人。這么一來,不管我們身高多少,即便長期臥床,生命也有了雪線以上的海拔,白發成為山頂的積雪。這是平庸、卑賤一生的冠冕,而不是繳給命運的降幡。
不饒歲月!拐杖高舉是旗旌,輪椅疾行即戰車,老年的大軍高呼齊整的口號,和時間并肩前行。
(林冬冬摘自《羊城晚報》2016年1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