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顏濱 王諍
“被卷入現代化的趨勢是不可阻擋的,就像阿來在《塵埃落定》里的描寫——大時代就像滾滾的車輪一樣,從鋪滿鮮花的草地上滾過去。關于我們能做什么,其實我也很迷茫,很多人覺得西藏已經變了,不再是以前的樣子,很多人希望它留在一種很原始的狀態。但這是不公平的,當地人也有權利享受現代化帶來的便利。如何平衡,這很難。我在觀察也在記錄,我只是提出了這些問題這些現象,但是我沒有給出一個答案。”
——萬瑪才旦
2016年12月5日晚,北京當代MOMA,每一位來參加電影《塔洛》首映的來者,都在現場領取了一條潔白的哈達——它表明了電影的藏語身份,以及以導演、編劇萬瑪才旦為首的藏族電影攝制班底對觀眾的虔敬之情。是的,盡管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謝晉、馮小寧、陳沖、馮小剛等人內地導演在 《牧馬人》、《紅河谷》、《小花》、《天下無賊》等作品都都展現過他們眼中的藏地風情與故事,但《塔洛》的確是大半個世紀以來第一部國內院線的藏語電影。
2015年意大利當地時間9月4日,作為第72屆威尼斯電影節“地平線”單元競賽影片的《塔洛》,在威尼斯麗都島威尼斯電影宮舉行全球首映。容納一千四百多人的劇場,座無虛席。放映結束后有媒體給出這樣的評價:《塔洛》同時隔絕了宗教,這是一部沒有僧袍經文轉經筒的西藏電影,某種西藏與生俱來的精神符號在此遁形。
這部改編自導演萬瑪才旦的同名短篇小說的電影,已經先后摘得十二項海內外大獎。12月9日“限量公映”前,早已發酵為全國文藝青年在豆瓣等平臺上熱議的話題。電影講述了孤兒塔洛牧羊維生,他是記憶世界的國王,記得所有的事情,但他卻是真實生活的邊緣人,沒人記得他,連他的名字都忘記了,只喚他小辮子。直到他人已中年才遇到理發館女孩,第一次被人記得,第一次愛。然而初戀甜美,卻往往收獲失敗的愛情, 女孩不辭而別,只身一人的塔洛再次回歸草原……
影片中冷峻的影調,不僅突出了人物孤獨的狀態,更是冷靜表現了對于現實的反思,不動聲色地描繪出藏地個體在面對文化沖撞時的無措和無奈。電影先前在西北路演,甚至出現了一票難求的盛況,影迷的熱情和支持,令導演十分感動。首映當天,第六代導演領軍人物賈樟柯也親臨現場助陣,深情推介“十幾年來,我一直關注他的電影。從他的電影里,能看到我們同處于一個國家、同處于一個時代的人怎么生活。因為有萬瑪,我不會覺得孤單。”
Q=《北京青年》周刊 A=萬瑪才旦
“劇本一旦不能被拍成電影就沒有意義,小說創作則非常純粹”
Q:你在做編劇和導演前,其實已經是一位出色的作家了,而且在你成為編導后,一樣沒有放棄作家的身份,所以你的電影稱之為“作者電影”可謂名副其實。我們很想知道,是作家身份滿足不了你向世界傾訴表達的欲望,才選擇用影像語言繼續抒寫嗎?在2002年拍攝《靜靜的嘛尼石》,是一個什么樣的機緣?
A:純粹喜歡電影這種表達形式,也有一方面可能是因為對目前藏族題材的這些電影有一些不滿足,希望自己來拍一些。我在拍電影的同時,還是一直堅持在進行文學創作。2002年拍了一部短片《靜靜的嘛尼石》,長片是2004年開始拍攝的,2005年參加的金雞獎(獲第二十五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導演處女作獎)。2002年拍攝這部短片純粹是一個作業,當時我在一個北京電影學院的影視編導專業學習,蘇牧老師是我們的班主任,就要求我們假期各自回家拍片。當時就寫了短片的劇本,和幾個同學一起拿DV拍攝。拍完之后參加了一些電影節,也獲得了一些獎項,短片的反響也不錯。后來就有老師和一些影視公司覺得這個短片可以拓展成一個長篇。從2004年開始就寫這個長篇的劇本。
Q:此次創作《塔洛》的緣起是什么?這樣一個類似“泰山”般從牧場走向現代文明滲入縣城的故事,類似這樣的題材可以出現在上世紀八十、九十甚至這個世紀初的十年間,在2016年推出這樣一部主題的電影,實話講,不新鮮,但是如我們觀影可見,很震撼。
A:小說《塔洛》的創作大概是在2013年,2014年改成了劇本。在最初寫小說的時候,并沒有要將它拍成電影的計劃。就是一個純粹的靈感激發的創作,一個中年男人留著小辮子的形象,這就是最初的靈感。小說里的第一句話:“塔洛平常都留著一個小辮子,那個小辮子在他后腦勺看上去很扎眼。”一個很視覺化很形象的開頭,寫小說找到這個開頭特別難,找到了第一句話可能就會很順利地完成了。2014年的時候,就有影視公司希望我交一個劇本,想推出一部電影,我就想到了這部小說《塔洛》,就先簡單地把小說先改編成了一個劇本,也不知道能不能通過,之前也有兩部電影劇本沒有通過(審查)。《塔洛》劇本通過以后,就開始非常詳細地將小說改編成劇本,大概修改了6次,增加了許多內容。
Q:道不孤必有鄰,賈樟柯導演說你“是把攝像機扔進藏區的”,由于你的年歲與閱歷完全可以歸入第六代導演行列,你是否愿意接受這一劃分?
A:這種代的劃分我不太在乎,在藏區我可能算是第一代導演。
“看到很多東西正在消失,所以想要把這些記錄下來”
Q:開篇背誦毛澤東時代的老三篇《為人民服務》,結束時塔洛的背誦甚至產生了藏族音樂的美感,當然,這里面有悵惋的意味,作為作者你如何看待這一安排?
A:這是一個對比,這部電影中,對比的手法用得很多。開始,塔洛能滔滔不絕地背誦《為人民服務》,到了最后,當他經歷了一系列的事情之后(想找到一個身份,最后卻失去了這個身份,迷失了自己,最為他身份象征的辮子也沒有了),他身上的特殊的功能,自己的記憶力也失去了,他身上所有的東西都消失了。就比如,第一個鏡頭,塔洛在背誦的時候是正對著鏡頭的,而在結尾的時候,我們是通過鏡子,可以看到背后的字都是反的。
Q:在見識你的電影前,我們都看過很多涉藏題材電影,你作為一名地道的藏族人,如何評價過往那些以“他者”目光審視下的西藏?
A:有的電影會放在政治層面,有的電影會放在景觀層面。前兩年有一個研究者研究關于少數民族作者和少數民族之外的作者在拍攝電影的視角差別,曾經提出過這樣兩個概念,內視角和外視角。一個少數民族作者了解自己的文化、語言等等,他在看待這個題材的時候是從內往外看,看到的是本質的本真的內容。外視角就是看到一些表面的現象性的內容,很難深入到所涉及的民族的本質和內心。僅僅作為一個少數民族作者的身份是沒有意義的,他必須對自己的民族有一個整體的了解,同時要掌握文學或者電影的基本表達方式,這樣才能夠比較客觀地呈現一個民族。
Q:塔洛的命運令人嘆惋,他最后手持二踢腳燃放自殘……談談你對他所傾注的是何樣的情感?
A:這個內容在小說里面是不存在的,小說就寫到塔洛賣了別人的羊,最后錢被卷走了,于是他去自首了,問(民警)自己現在像不像一個壞人,民警看到照片發現和現實的塔洛不太一樣就要求塔洛再去縣城拍一張。這樣的結尾在電影中是不夠了,塔洛需要一個“出口”。所以就設計了這樣一個結尾,像塔洛這樣的人,別人騙了他的錢,他不太可能去尋找和報復,他能做的就是因為自己成了一個壞人,需要懲罰一下自己,就把暴力引向他自身,拿著鞭炮炸自己的手。
被卷入現代化的趨勢是不可阻擋的,就像阿來在《塵埃落定》里的描寫——大時代就像滾滾的車輪一樣,從鋪滿鮮花的草地上滾過去。(問:那我們能做什么呢?)我們?關于我們能做什么,其實我也很迷茫,很多人覺得西藏已經變了,不再是以前的樣子,很多人希望它留在一種很原始的狀態。但這是不公平的,當地人也有權利享受現代化帶來的便利。如何平衡,這很難。我在觀察也在記錄,我只是提出了這些問題這些現象,但是我沒有給出一個答案。
Q:在你看來,少數民族電影和主流電影是否并不行進在同一條評價和商業軌道上,兩者應當形成什么樣的互動關系?
A:在商業層面上,少數民族題材電影尤其是少數民族語言的電影應當是處于一個很邊緣的位置。在表達上也有差異,很多人看完《塔洛》之后會覺得這像一部外國電影。這個問題太大了,需要開一個研討會了。對于我本人來說,我希望少數民族題材的電影應該融入到主流電影之中。并行的話可能會越來越遠了,還是需要找到結合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