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恩波
厚積薄發
很多有成就的作家在談創作心得時常說,任何一篇得意之作,都不是憑空編造出來的,而是長期積累,反復咀嚼,精心釀造,厚積薄發的結果。《口琴》的寫作亦是如此。
《口琴》是一九八九年教師節前夕,應《人民日報》文藝部老朋友劉夢嵐之約寫的。發表在該報9月4日的“大地”副刊上。這篇東西很短,寫得很快,一個晚上就完成了,但那是我幾十年來愛師、尊師、念師感情的“井噴”。
我這個人好憶舊,進入知命之年尤甚。小學時代教過我的老師,經常在我的夢中作精彩的電影匯演,其中鄭恩相老師(他還是我的本家族的四哥)是我最崇拜的人物。他很富有文藝才華,銅簫吹得倍兒棒,一曲《蘇武牧羊》會吹得你凄然淚下,沾濕衣衫。吹口琴更是他的絕活兒,一場文藝節目兩個多小時,他可以一口氣伴奏到底。聲聲吹的都是雙音,而且還會用舌頭打拍子。在我的記憶里,恩相老師不論是上班還是下班,那桿長長的銅簫和那把石人望牌口琴,總是明光锃亮地陪伴著他,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
剛剛解放翻了身的農民,沒有更多更高的奢望,學校里連一個風琴都沒有,恩相老師就憑這桿銅簫和這把口琴,跟他的同學馬維福(他也會吹口琴,當時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鄉間藝人許安和(吹鎖吶)、洪兆君(拉二胡)自發地成立了一個小樂隊,經常領著我、李居澤、李吉人、李居珍、王素梅幾個童男童女,到村里各行政組的會場上,為鄉親們表演二人轉、小合唱、說雙簧……
后來,還成立了業余劇團,演起歌劇、話劇來。在短短的兩年時間里,我們演出了《夫妻識字》《兄妹開荒》《大苞米》《喜》等小歌劇和《為了咱們的好光景》《漢城烽火》《別上當》等話劇。我永遠忘不了恩相老師領著我和小伙伴們鳧水過河、爬雪嶺斗嚴寒,到大石棚、石棚山、鄭屯等鄰村演出的一景一幕;我經?;貞浳覀兡切┦畾q剛過的頑童,竟像區政府工作人員一樣坐在老鄉的熱炕頭上吃派飯……那時候,我是上初小三、四年級的學生,當然不懂文藝這個詞的深刻含義,但經常性的配合政治運動的文藝演出活動,卻使我十歲左右就明白了文藝是黨和政府對群眾進行宣傳教育最見成效的一種形式,文藝是教人學好行善的,文藝不能脫離現實,文藝工作者的工作是很辛苦、很重要、很光榮的,這些很淺顯但卻具有根本意義的硬道理。同時,一些通俗易懂的演唱作品,也不知不覺地培養我老早就具有了形象思維的能力。追本溯源,后來,我之所以走上了終生從事文藝工作這條路,應當說與恩相老師的最早啟蒙是分不開的。恩相老師是我今生事業的第一個引路人。
恩相老師不僅教我如何從藝,而且還諄諄教我怎樣做人。有一件事情我一輩子也忘不了。1951年暑假,我住在歸州姥姥家,整天和表姐、表弟、表侄兒在西海沿(即后來我在文章中稱呼的那個白沙灣)撒野。一天傍晚,我的同班同學何承祥、鄭桂福突然從18里地以外的我們村里跑到歸州西海沿來找我,說是學校為了宣傳要排演新的文藝節目,恩相老師特派他們二位接我回學校演主角。這下子我可神氣了。剛剛12歲的毛孩子,竟然受到學校和老師如此的器重和厚愛,樂得我合不上嘴兒了??墒?,好事也能變成壞事,就從這時候起,我一天天地翹起尾巴來,有時甚至對同學大發雷霆,好多同學和我疏遠了。恩相老師發現我的驕傲勁兒見漲,專門找我談了一次話。到現在,我還記得他捏著我的鼻子說:“自大加一點兒就變成臭字了。你看谷子地里,穗大的谷子總是低著頭的,小穗的谷子才趾高氣揚地顯擺自己。你要記住,即使你有天大的本領,也不能自大瞧不起人。你現在還小,長大了就懂這個道理了。”恩相老師的這番語重心長的教誨,管束了我一輩子。
小學時代,還有一位老師也給我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那就是我們熊岳高中的畢業生,如今已成為優秀的散文作家李成漢的令尊李鴻志老師。解放后最初那幾年,原來圈在瓦房店日本人經營的狼狗圈里的一大批狼狗,不知怎么跑了出來。那批訓練有素的狼狗,比山林里的真狼還兇殘可怕,四處流竄,傷害人畜。我們村是由五美房和東北溝兩個自然村組成的。為了使東北溝的孩子上、下學免受從東山和北大嶺逃竄來的狼狗的傷害,身材高高、體魄健壯的鴻志老師,每天都拎著一條長棍,護送孩子們。在我的記憶里,這件事鴻志老師主動堅持了一個頭天和一個春天。后來,他得到了上級機關的表彰。鴻志老師對我也很厚愛,我們演出文藝節目,他一直是導演和舞臺監督。他心地善良,就是脾氣暴,容易發火,但對我卻從來都是和顏悅色,當眾人還多次夸獎過我。據成漢后來寫信告訴我,鴻志老師生前曾把我視為他最得意的門生,鼓勵孩子們向我學習,長大成才。在彌留之際他還多次念叼我的名字。作為鴻志老師的愛生,讀到成漢信中這些滾燙的話語,我怎能不心潮翻涌,熱血沸騰!
恩相、鴻志兩位最早為我啟蒙的恩師,幾十年來,在我感情的世界中,一直榮居非常顯赫、分外耀眼的位置,我總想在適當的時候,找個適當的地方,通過我的筆,讓他們活靈活現地展現在世人面前。這就是《口琴》這篇散文降生的淵源。
如何展現
頭幾年,關于散文創作,報刊上曾經展開過討論。有兩種針鋒相對的意見很有意思:一種意見認為,散文必須寫真人真事,虛構的散文沒有價值。另一種意見認為,散文需要虛構,否則便不能成為文章。其實,這兩種意見都有片面性,都沒闡述清楚散文的本質究竟是什么。在我看來,散文是作者心靈、情感和人格最直接、最誠實、最充分的表露。不論是描述真人真事的散文,還是虛構的散文,都應該為這一宗旨服務,二者各是散文的一種,享有平等的權利,誰也不能唯我獨尊。就我個人來講,筆下的人物一般都有生活原型,但文中的細節并不一定都是真實的,常常是根據作文的需要而設計的。也可以說,我的散文中的人和事,往往是亦真亦幻。我不僅追求生活的真實,更追求藝術的真實,因為只有藝術的真實,才能更典型、更理想地反映現實生活。具體地說,在《口琴》中我把恩相、鴻志兩位老師做的事情,集中在一個人物身上,這樣我便給文中描寫的老師起了一個發音與“恩相”二字相近的名字“安祥”。聽起來,好像是恩相,但又并非真是。不知內情的讀者,怎么也想不到“安祥”這一人物形象是根據兩個生活原型塑造的。還有,文中所描述的事實,與實際情況也不完全一致,如安祥老師鳧水托學生過河,“我”給安祥老師買了一把外國口琴等情節,都是我為文情的需要,憑合理想象虛構的。既然老師的名字叫“安祥”,那么,我就可以讓我的想象和聯想任意馳騁了。我寫的是散文,不是人物傳記。如果是給別人寫傳,那是絕對不能虛構的。當然,寫傳記也需要藝術加工,但藝術加工和虛構完全是兩回事情。
《口琴》在具體寫法上,我采取小說與散文相結合的雜交文體。驢和馬雜交生出的騾子,又好看又有力氣,獲得了再生優勢。文學創作也是一個理兒。一些散文大家的正宗的名篇佳作,是非常高雅的文學瑰寶(如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劉白羽的《日出》、楊朔的《海市》等),然而,我國相當多的讀者,卻更喜歡魯迅的《一件小事》、孫犁的《山地的回憶》、何為的《第二次考試》等具有一定情節的散文。我稱這類作品是散文體小說,也有人稱它是小說體散文。有的學者認為,不能把小說與散文絕對分開,我覺得這是有一定道理的見解。當然這是指這樣一類的作品而言的。我本人喜歡這一類帶有小說特點的散文。它有一定的故事性,但情節不能復雜,深深的詩情畫意自然天成的糅合在淡淡的但具有傳奇色彩的故事中。除《口琴》外,《家安》《人格》《偷書》《巧遇知音》《別墅山詠嘆調》(即《多瑙河畔的君子國》)等篇,也都具有這樣的藝術特點。
傳奇色彩是中國小說具有的重要特點。常言說無巧不成書,巧就是“傳奇”?!捌妗辈皇请x奇古怪,而必須是很真實的,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是必然中的偶然。文章要有可讀性,就必須在奇和巧上下功夫,要苦心琢磨,精心設計。在這方面,劉紹棠的小說對我的影響很大,在《口琴》《巧遇知音》《在我們快樂的時候》等篇章中,都有我學習紹棠小說傳奇色彩留下的深深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