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蠟燭

李嘉禾

1

9月14號，我生日這天，我被爸爸打了一巴掌。他走了，我的淚水流了下來。淚光中，我看到水蠟燭亮了起來。

第一次認識水蠟燭，我還沒上小學。那天，媽媽牽著我的手，來到小河邊，說：“你看，那是水蠟燭。”

水蠟燭，就是蒲棒。蒲棒已經紅了，站在一群發黃的葉子中間，真的像蠟燭一樣。

媽媽帶我走過去，我碰了一下蒲棒，握住它，呀，軟軟的，很舒服。

媽媽說：“在老家，也有水蠟燭。童童，告訴你一個秘密。如果你把水蠟燭點著了，不論我在哪里，都能看到你，還能聽見你說些什么。”

媽媽的話，我記住了，水蠟燭也經常在我的夢里閃爍。

2

爸爸三十歲了，還沒找到老婆。爸爸就東挪西借，花了6000塊錢，買了個女人過來。這女人，就是我的媽媽。

第二年，我就出生了。

村里人都說，有了童童，童童媽媽就不會走了。

但媽媽還是走了。

媽媽不是怕苦，她是被爸爸打跑的。媽媽比爸爸大十歲。但再大的女人，也愛美。只要媽媽穿新衣服，爸爸就生氣。媽媽不識字，但愛看電視，看新聞，看動畫片。爸爸一看見，就去把電視機關了。媽媽說：“我喜歡看動畫片，等童童長大了，我講給她聽。”爸爸說：“你懂什么？你又不是老師。”為這些，爸爸老打她。

我八歲了，上一年級了。媽媽對爸爸說，她幾年沒回家了，想回家看看父母，把童童也帶上。她說了幾次，爸爸也沒法拒絕，說，你回去可以，童童得留下。他怕媽媽把我帶走，再也不回來了。

媽媽走的那天，她先送我上學。平常，她都是牽著我的手，這次，她一路都抱著我，不停地親我。爸爸跟在后面，一句話不說。

到學校門口了，媽媽的眼淚突然涌出來，我也哭了，抱著她不放。媽媽說：“過幾天我就回來了，我會想童童的！”

我都進校門了，媽媽還在望著我，還在擦眼淚。

3

爸爸到制板廠打工，早上出去，晚上才能回來。中午放學，我回到家，把昨天的飯菜熱一下，就吃了。

我不喜歡夏天。夏天老有蒼蠅飛，夏天的飯菜老害我肚子疼。夏天動不動就下雨。上學的時候還有紅太陽，上課的時候就下起雨來，唉，晾衣繩上的被子、衣服都濕了。放學了，冒雨回家，才發現鍋屋沒草了，只好到外面草堆扯一些回來。草半干半濕，燒起來，滿屋都是煙。

冬天我也不喜歡，我手上都是凍瘡。中午，爸爸不回家，只有呼呼的大風陪伴著我。冬天我就變懶了，吃幾口冷飯，就鉆入被窩，如果睡著了，上學就遲到了。我不喜歡下雪，下了雪，別人家的門前都是好幾行腳印，我家門前，只有我的兩行小腳印。

村里的李大奶、劉二娘看我放學回家，就說，童童，來，上我們家吃。

村里每家人的飯，我都吃過。別人家的飯，香，我喜歡吃。只是他們老提起我的媽媽。一提起媽媽，我的眼淚就會冒出來。

我只有等天黑了，才能看到爸爸。我燒鍋，他做飯。我講學校里的趣事，爸爸聽了會開心地笑起來。我問爸爸制板廠的事。他說，說了你也不懂。大人的事，小孩別問。

吃飯了，我就會問媽媽什么時候回來。爸爸說：“快了，快了。”我問的次數多了，爸爸就會惱火：“你媽媽不會回來了！她死了她死了！”

有一回，我多盛一碗飯放在桌上，爸爸問為什么，我說：“媽媽今晚會回來。”

刷碗的時候，我特地把那碗飯留著。躺在床上，我一直留意外面的動靜。我睡著了，夢到媽媽回來了。我把那碗飯端給媽媽，她吃了一口，說：“這飯是涼的。”我把飯熱了一下，端到她手上。她摸摸我的頭，說：“童童長大了，知道熱飯給媽媽吃了。”

后來我醒了，跑到鍋屋去找媽媽，那碗飯仍放在桌子上，冰涼冰涼的。

4

爸爸終于用上手機了。

我最喜歡翻看爸爸手機中的通訊錄，可我翻來翻去，也沒找著媽媽的名字。我還喜歡看通話記錄，看到陌生號碼，就會問：“爸爸，這個號碼是誰的？”爸爸說：“單位同事的。”我低低地說了聲“噢”，我把頭也低了下去。我害怕爸爸看到我的眼里生出淚水。

說起來真是我命大，那晚我覺得腳冷，要洗腳，沒等我去鍋屋拎水瓶，忽然眼前一黑，就栽地上了。我想喊爸爸，卻怎么也喊不出聲音。爸爸在鍋屋里喊：“童童，水燒好了。”不見回答，他起身到堂屋，才發現我倒在地上了。

爸爸慌了，抱著我，撞開李大奶家的門，讓她兒子騎摩托車，帶著他和我去村衛生室邱醫生的家。

邱醫生給我打了一針，我醒過來了。他說我休克了，再遲一點，小命就沒了。他還對我爸爸說，童童營養不良，你要多給她吃點好的。

爸爸兩天沒上班，專門在家陪我。早上，我都要吃兩個煮雞蛋，中午還有栗子燒肉，還有魚。李大奶、劉二娘她們還送來餅干、牛奶什么的，把我的書桌都堆滿了。

5

暑假，姑姑從南京過來看我。

姑姑在南京工作，已經退休了。她曾在我過百露的時候回來過一次。

為了迎接姑姑，我和爸爸忙活了好幾天，洗被子，曬被子，擦桌子，掃地。雖然累，我開心，姑姑會給我帶來好吃的，說不定還會帶來媽媽的消息。

姑姑是和她女兒，也就是我表姐一塊來的。表姐剛從美國留學回來，人漂亮，穿著也時髦。她見了我，笑著說了聲“童童好”，摸了摸我的頭，就不大跟我說話了。她老玩她的手機，走路還戴著耳機。

不過，我喜歡表姐帶來的書。那都是她看過的書，有童話，有小說，有詞典，有帶拼音的，有帶插圖的，我拿到手就放不下了。很多字不認識，我就問表姐，表姐有時會告訴我，有時會說：“不認識你查字典。”

姑姑帶來的巧克力，真香啊。有一塊我沒舍得吃。我要留著，給媽媽。

姑姑給我穿上新衣，給我洗頭，她還訓斥爸爸：“你這爸爸怎么當的，你看童童的頭都臟成這樣了。”爸爸說：“她都是自己洗的。”姑姑說：“她還小，洗不干凈。”

姑姑回來的那幾天，我都是跟姑姑睡的。睡覺時，我喜歡摟著姑姑，說這說那。那天，我問她：“媽媽說過幾天就回來，怎么還不回來？”

姑姑說：“她可能被什么事拖住了。她不回來，你可以去找她啊，等你長大了，就能去找她了。”

6

9月14號，是我生日。

我的生日，媽媽一定記得。這天，我天不亮就起來了，跑到爸爸房間，從他枕頭下翻出手機，一看，快沒電了，就將手機放到桌子上充電。

爸爸要上班了，我對他說：“今天，你把手機放我跟前，好不好？”爸爸說：“不行，你到學校里會玩手機，不給你。”我說：“我保證不玩。”爸爸說：“手機我要帶著，上班時聯系方便。”

我想了想，說：“爸爸，你上班時手機不能調靜音，調靜音的話，有人打電話來，你就聽不到了。”爸爸沒搭理我，將摩托車推出了門。

我追出去，拽住摩托車貨架：“爸爸，如果媽媽打電話來，你一定要跟她好好說話，不要吵。”爸爸說：“你媽媽不會打電話來的。”

我知道爸爸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我不怪爸爸，他還替我過過兩次生日，可他自己呢，一次也沒過過。我說：“我做了好幾次夢，媽媽今天會打電話來。”爸爸說：“我的手機才買不久，她不知道我號碼。”我說：“她可以問李大奶劉二娘啊，她們會把你的號碼告訴她的。”

爸爸嗓門提高了：“你媽媽不會打電話來，她早死了。”我說：“媽媽沒死，她今天會打電話來。她打電話來，你不要生氣，你一生氣，就會把電話掛了。”

爸爸的手抓住貨架，猛地往后一抬，架好摩托車，沖著我吼：“她要打電話來，我非罵死她不可，她走了五年，一點音訊沒有。她早把你忘了！”

我說：“媽媽本來不會走，她是被你打跑的！大家都說，媽媽是被你打跑的！”

我這話惹惱了爸爸，他把手機朝地上狠狠摜去。他的手機本來就質量不好，這一摜，頓時散架了。我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哭出來。爸爸甩手打了我一巴掌，騎上摩托車，突突突地走了，只留下一陣黑煙。

7

手機散了，再也裝不起來，媽媽打電話來，也接聽不了了。我哭得氣都喘不過來。

放學回家，我午飯也沒吃。我想到了水蠟燭，有了水蠟燭，媽媽就能見著我了。

我裝了兩個打火機，出了門。

我走到村頭的路上，一路向西。我知道，只要向西，走十幾里，爬過一座大堤，再走過一座長長的橋，就是大片大片的田地，那兒有小河。有小河的地方就有水蠟燭。

路上，我遠遠望見兩個同學。他們吃過飯，都上學了。我避開了他們。一條黑狗不知從哪竄出來，對著我吠叫。我嚇壞了，撒腿就跑。我還遇見一個跟劉二嬸差不多大的婦人。她叫住我，問：“你是哪家的？怎么不去上學？”我想起老師講過，不要跟陌生人說話，我沒睬她，跑開了。

九月的風，像媽媽的手，拉著我飛奔。稻田里有個叔叔，和穗子一樣彎著腰。我聽爸爸說，在他小時候，這里有一條條河溝，從水面，能數出天上有幾朵云。有一回挑豬菜，他看到遠處有一大叢蘆葦，走近了，才發現里面藏著池塘。即使是夏天，河溝池塘里的水也是涼涼的。爸爸會下水，摸幾條魚上來。

我問過媽媽，水蠟燭大多生長在河邊。我走了半天，看到的小河不是干了，就是只剩一點污濁的水，哪有水蠟燭的影子？

太陽要落下去了。四下看看，只有我一個人。我忽然打了個寒戰，再不走，天黑前就回不了家了！可我又想：既然來了，就一定要找著水蠟燭！

星星一個個被從夜幕后趕了出來。我在一條小河邊站住，用打火機打著。風大，火焰晃來晃去。我忙用手護住。火焰又一晃，把我手都燒疼了。我目光一掃，河面似乎有什么東西，紅通通的。我走近了，是水蠟燭！水蠟燭！

我把鞋脫了，卷起褲腳，舉著打火機，一步步向河心走去。水很冷，漸漸漫過我的腿彎，漫過我的肚子。只有一支水蠟燭，孤零零地站在水中央。

我用手指頭碰了一下水蠟燭，它一閃，我又伸手，握住了它，它軟軟的，舒服極了。我把打火機湊向水蠟燭。啊，它冒煙了，燒起來了！

我身上不冷了，心里也不再害怕了。“燭光”里，我果然看見媽媽來了。她和五年前一模一樣。她抱住我，她的臉緊緊貼著我的臉。我快樂地叫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