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小人書

我小時候，對兩件事有點想不通，第一件就是村民癟嘴大奎為啥能在農作物加工廠上班？別的村民都在田里干得汗流浹背，他卻成天蹺起二郎腿喝茶曬太陽，看他也沒別的什么特殊本事。第二件就是小伙伴瓦良家里有很多小人書，不知是從哪里來的。因為當時生活條件都很艱苦，在我記憶中父親只給我買過一本書——《謎語》。父親當時對我說沒事的時候看謎語練練大腦。因為他實在拿不出多余的錢買書來滿足我的閱讀興趣。所以我非常羨慕瓦良家那幾抽屜的小人書。對于這兩件事，前者我沒追問下去的興趣，但對小人書興趣可大了。我每天放學后先去瓦良家，看完一本小人書再回家。而瓦良似乎對看書不感興趣，大概自己擁有了就不當一回事了。他很大方，隨我挑選，任我閱讀。他只管做自己的事情，跑到院子里將捕魚的網拿出來曬曬，或者重新拴上鉛塊，說那樣漁網沉得快，更容易捕到魚，或者搗鼓那只自制的鳥籠。他在里面養了一只青蛙，說要拿來解剖，常常把我嚇得一愣一愣。有一次我自作主張把青蛙放了。他竟然拿他媽媽出氣，后來他媽媽去田里給他捉了一只回來。我覺得他媽媽真好，要是換我，估計娘會給我一頓揍——哪有閑工夫跟我扯這些。我則沉醉在小人書的美好故事里：《小兵張嘎》《雞毛信》《漁夫與鯨魚》《農夫與蛇》《東郭先生》《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等等，讓我知道了人要善良、勇敢、機智，要分清好惡，懂得回報。小小年紀里，真因為有了這些故事陪伴，物質貧窮好像并沒有造成什么心靈上的傷害，有的只是快樂和滿足。

有一段時期我娘讓我跟她去罐頭廠干活，那時每家每戶都種蘑菇。到了收獲季節，罐頭廠就招收一批零時工突擊生產。不知我娘哪來的本事，竟然也攬到了這活。為了多賺幾個錢，我娘就帶上我一起去，讓我給她當下手，這樣一天的錢就不需要與別人平分了。路上我娘跟我說，等賺到了錢，娘給你買雙新跑鞋。我聽了非常高興。上次學校跳遠比賽，我得了第三名。有同學說，盛永明要是換雙新跑鞋肯定能得第一名。那次穿的跑鞋鞋幫和鞋底快分家了，實在跑不快。要是下次比賽穿上新跑鞋我一定能得第一名。那樣我就能給我娘爭臉，我娘一定會很高興，就更會支持我去瓦良家看小人書了。干了整整一個星期，這活兒真的很累，但伙食不錯，我和娘干得都很賣力。拿到工錢后，娘真的給我買了雙新跑鞋。娘總會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實現我的愿望。那天一早我就去瓦良家，瓦良正在睡懶覺，我將冰冷的手伸進他的被窩，想攪了他的睡意。他一個翻身說小人書在柜子里自己去拿。我打開柜子，發現一下子少了很多，心里很著急，就問瓦良。瓦良模模糊糊說換糖吃了。我怕聽錯了，搖著他的身子追問，他滿不在乎地說換糖吃了。我一下子來了氣，說，怎么可以把小人書換糖吃？！他探起腦袋對著我說，這小人書誰的？！這時我才知道自己說話過頭了，于是望了望他，又看了看顯得空蕩蕩的柜子，有種心痛的感覺，心里還不停地追問自己，小人書可以換糖的？！覺得這兩件事情無法聯系在一起。這一天我一本小人書也看不進去，尤其發現那套完整的《西游記》被瓦良拿去換糖吃了，好像失去了一件心愛的寶貝。

瓦良有個哥哥，從小喜歡武術，聽說還去過少林寺學武呢。有一次我被他一拎就拎到了屋外的路中央。他弟弟吸著兩條鼻涕天天在祠堂與小伙伴玩玻璃球，身上的污垢發亮。我很少見到他爸爸，只有一次我看小人書看晚了，見一個穿著筆挺中山裝的男人走了進來，神態威嚴。在我印象中我總覺得瓦良爸爸的服裝與村子很不協調。在三兄弟當中，瓦良最秀氣，眼睛很亮，屬于那種盯著一件事能玩到底的“暗觸觸”家伙，可沒想到他會拿小人書去換糖？我心里擔憂這樣下去這些小人書很快就會被他換糖吃掉。那樣下去我就讀不到小人書了，怎么辦？我終于想出了幾個辦法，第一，我把我外婆給我吃的糖送給他，其實我很舍不得；第二，我去鎮上撿破塑料，只要換糖擔來了，我就先去換糖，然后再去瓦良家把糖送給他吃，權當小人書換的；第三個辦法，就是為了長久保護這些小人書，我先是帶他去大堰河岸堤上采藥草，然后曬干去鎮上藥材店賣了，那樣可以把賣來的錢再去買糖。第一次他去了，可是一路上都在忙著抓青蛙。我則采了滿滿一蛇皮袋蒲公英，回到家與他分分，然后各自曬干再去賣?？捎幸淮斡錾嫌晏?，他忘記收回屋里，淋濕了再曬干的藥草拿到藥材店，老板一摸就知道，根本不收，主要是藥用功能降低了。后來我就自己負責曬干再去賣，拿到錢給他一半。從此小人書再也沒有被他拿去換糖吃。

一晃我就初中畢業了，也在瓦良家整整看了五六年的小人書，對那些精彩的故事我反反復復看了好幾遍。村里人也都知道我喜歡看小人書，就連癟嘴大奎也常常在別人面前表揚我。有一次我路過加工廠，他竟然送了我一本《林海雪原》的小人書。他說，他親戚不要了，知道我喜歡就拿回來送給我。這讓我很意外。他伸手把書送給我時，我發現他竟然少了一根手指。我想說些啥，他轉身搞衛生去了。還有的村人說，瓦良父親帶回來的小人書都是為我準備的，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后來瓦良把剩余的小人書統統送給了我，說如果沒有我的糖，這些小人書恐怕早就沒了。我連聲道謝，心情激動，瓦良卻一副輕松的神態。現在想來，這段糖換書的歲月給我后來的文學創作打下了基礎，也給我以后的為人做事點亮了心燈。我也漸漸發現，生活可以沒有糖，但不能缺鈣少鹽。想起以往的歲月，我心里還是甜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