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泛流行的通俗娛樂作品無疑與意識形態相關,而且是正相關:其商業的成功度同時是其編織的意識形態的密度和有效性的證明。
然而,不同于某種冷戰式想象,意識形態——盡管其核心要旨是對統治合法性的論證,卻從來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政治宣講或灌輸。意識形態的形式特征從來是隱形的竊竊私語、喁喁告白,是對化身為常識系統的價值體系的生產與再生產,是對社會與時代的認同與情感結構的塑造。自行暴露為宣講或意識形態灌輸,可能出自其載體的劣質、蹩腳,更可能其自身便是某種合法性危機的指征。意識形態與文化霸權有關,但與權力暴力無涉。否則,便只需國家機器自身的運行,而無需意識形態國家機器的輔佐。因此,我們才會說,美國政治始終是華盛頓特區與洛杉磯—好萊塢的“雙城記”,而非華盛頓特區的獨白。
具體到好萊塢電影,其A級片大約是主流意識形態復制和再生產的場域,靈活多變,卻萬變不離其宗;而B級片,加之今日的多數電視劇,其意識形態則大多相對龐雜、繁復,或者說,更近似于葛蘭西所謂的“霸權爭奪戰”的場域而非主流價值觀的陣地。好萊塢在意識形態上以不變應萬變的全球常勝,固然依托著美國的全球霸權,同時也憑借著好萊塢制作人高度的政治敏感與有效的應激機制。好萊塢始終是“現實主義”的,社會現實尤其是社會心理的困境與危局始終是其選題和敘事的切入點,舍此,便無以論及意識形態的“想象性解決”,無以實踐社會常識系統的更新與復制再生產。百年好萊塢,確乎是美國夢的最佳營銷商。但作為今日世界最耀眼的跨國公司群體之一,好萊塢當然以逐利而非意識形態營銷為目的,好萊塢與美國夢的聯袂雙人舞,只在于美國夢或曰美國主流價值、美國意識形態始終占據著全球的霸權地位。
談到娛樂與意識形態,多少有些“新”味道的事實是,伴隨冷戰終結,意識形態的暴露與失效開始成為全球性的普遍事實。其主要特征是,意識形態在喪失其匿名性與隱形性的同時,開始喪失其社會整合、詢喚的效力。盡管認同—身份政治調門甚高,卻無法改變文化犬儒主義與政治民粹主義高漲的世界現實。此時,電影作為國家文化工業又當如何應對,變成頗具新意的命題。2015年負面評價美國社會主流價值的《鳥人》在奧斯卡評獎中大獲全勝。2016年,《鳥人》導演亞利桑德羅·岡薩雷斯·伊納里多又憑《荒野獵人》蟬聯了最佳導演,而且在片中召回了美國歷史的印第安幽靈。此番,不僅可以試看好萊塢如何再度化解由社會危機漫漶而來的文化陰影,亦是看意識形態是否仍可充當國家機器全速運轉的潤滑劑,當然也是看電影的社會角色能否迎擊數碼轉型,羽化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