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辰陽
我在街角遇見了那個乞丐。
吸引我的不是乞丐們常有的可憐扮相,而是他身上與眾不同的氣質。
他的腰板筆挺,盤腿打坐在路邊,注視著過往的行人。散亂的黑發向著四面舒展開,額前的一縷卻頗為服帖地趴在腦門上,但卻避開了他高挺的鼻梁。他始終瞇著雙眼,帶著一點俯視的意味,好像從未接受過施舍,但面前擺放的近乎穿頂的破舊禮帽,暴露了他仍舊落魄的事實。他身上披著一件破舊卻仍然干凈的大衣,依稀能見到曾經被繁復的裝飾物占據的位置,如今留下了深淺不一的空白。頗顯頹廢的行頭配上一張清苦消瘦的面頰,“苦行僧”一類的詞匯涌進我的腦海。
我站在躁動的人流旁注視著這個乞丐。就是他了,我想。我快步向他走去。
今天是感恩節,照家族慣例,將會邀請一位落魄的路人進入家中飽餐一頓(我的父輩們從不認為他們低人一等,父輩們甚至不愿使用“乞丐”一詞——他們有尊嚴,有活下去的勇氣,他們只是陷入暫時的困境。貧苦和落魄只是暫時的,永遠都是)。同時,以一頓美餐來紀念感恩節這個有意義的日子。這是父輩們開創的令人驕傲的家族傳統。
“先生,您好!”我說,“我代表我們的家族,誠懇邀請您光臨寒舍。我們準備了美味的食物,來消除您奔波的疲憊。感恩節這個日子對大家來說都是有意義的,我的朋友,請一起共進午餐吧!”
為了充分表示尊重,說這話時,我半蹲在地上,與盤腿打坐的他差不多高,這讓我有機會近距離觀察他的臉龐。
沒有誰會拒絕這頓免費的午餐,回答八成是肯定的。此時,我卻無比好奇這個“與眾不同”的乞丐會有怎樣的反應。
他緩緩地將頭轉向我的方向。我驚訝地發現,他蒙塵泛灰的臉頰下,隱隱透出一片近似病態的白皙。這讓我想起了中世紀貴族們特有的膚色,只有少數幾個大家族將這種膚色延續至今。
“感謝您的盛情。”他說。我第一次聽見他略帶沙啞的嗓音。他緩緩起身,僵硬的表情下現出一絲平和的血色,說這句話時,好像在接過一封裝飾華麗的請柬。他跟著我走向家的方向,步伐沉穩而有力。
他和我在大門前站定,步入內廳。家族邀請這些命運悲慘的的訪客不是為了在他們面前展示財富,因此特地選擇了一間最為平實古樸的待客室。即使如此,不止一位訪客在嚴肅而不失華麗的房間內顯得局促不安,手足無措——
這些反應沒有在我身旁這位客人身上有所表現。相反,他的步伐變得輕快而敏捷。
桌上擺放著一頓美味大餐。我向他示意,他拉出了椅子,坐在桌前,以得體的禮儀開始用餐。即使如此,他依舊吃得很快。不一會,他開始用紙巾擦拭嘴角的食物殘渣。我注視著他合禮得體的動作,這一切使我差點忘記了他的衣衫襤褸。
他開口道:“我要再次感謝您和您的家族為我提供的美味食物,接受您的邀請是我莫大的榮幸。”他的話語如此彬彬有禮,把我從虛無縹緲的幻想中拉回現實。“不客氣,先生,這是我和我的家族能為您盡到的一點微薄之力。”我同樣謙遜地說道。
“我身上沒有什么能回報您的慷慨,我有一個有趣的東西,把它作為禮物贈送給您,這是我的心意。”說罷,他將手伸進口袋。轉眼間,一個小巧而精致的棕色木匣子靜靜躺在桌子上。客人用修長的手指扣動了木匣后面隱秘的機關。“咔噠”一聲,盒蓋翻起,木匣中精致的結構一覽無余。一個單臂杠桿機械地擺動著,發出類似老式懷表的“滴答滴答”聲。越是簡單的結構,越容易令人困惑——我沒有找到發條旋鈕,隱藏機關或是其他動力來源。它不緊不慢,不慌不忙地擺動著,頻率近乎與鐘表秒針一致。
“從我得到它的那一刻起,它就一刻不停地擺動,幾十年過去了,我不明白它的原理,更不知動力來自何處。我不停地將它打開、合上,希望能看見它能量耗盡的一刻。”說到這里,他搖了搖頭,“結局總是令人失望。”
“您的意思是——”我差點笑出聲來,“這是一個永動機?”
“我不知道。”他表情嚴肅地搖搖頭,不帶一點開玩笑的意思。我立刻收斂起笑容。他繼續說著,而我的目光移動到打開的木匣中,定格在上下擺動的杠桿上。它帶給我一種錯覺:這是一個擺動到時間盡頭的鐘擺。
“我相信,它是個有魔力的匣子,如果將它的原理弄明白,就會為您的事業帶來不可估量的好處。”他誠懇地說道,“希望您收下我的禮物,作為答謝您的款待。”他起身準備離開。“時候不早了,我該走了。”這時,我的目光才重新回到客人身上,小木匣使我差點忘記了基本的禮儀。將客人送至門外,我迫不及待地奔回房間,研究起這個既令人困惑又好奇的小木匣來。
與此同時,門外發生的一切是我不知道的。
客人走出門廳,重新恢復了那種孤傲清苦的眼神。跨過匆匆人群,站在我的視線所不能及的角落,回望剛剛走出的門廳。“它最終離開了。”他說。言語中夾雜著遺憾與解脫。隨著沉默的蔓延,解脫占了上風。“曾經我有一幢這樣的房子,”他自言自語道,“這樣的家族和財富,”臉上泛起一絲苦笑,“都過去了,和它一起,都過去了。”束縛,解脫,輕松,沉重——沒什么詞匯能描述此刻他心中的五味雜陳。“祝您好運,好心的先生!”他轉過身,背對著房子:“也希望它帶給您的是好運。”說罷,他徹底消逝在人潮中。
我最終成為了這個有“魔力”的木匣的擁有者。此刻,它正打開著擺放在面前,杠桿依舊擺動著。如果它真是一個永動機,我回想起那位客人的話,我一定要弄明白它的原理,我暗下決心。
經過最初幾天觀察,我發現木匣除了開關合頁外沒有任何拼接的痕跡,合上木匣,紋路和色調便融為一體,從外觀上竟絲毫看不出這實為一個木匣。強行打開它根本行不通,只有扣動其后的機關按鈕才能打開木匣。機關位置的選擇十分巧妙,它位于木材漩渦狀紋路的中心,機關自然地隱沒在紋路的包裹之中,設計精妙絕倫。
我小心翼翼地扣動機關,“滴答滴答”聲充斥在耳旁,杠桿依舊有力而規律地擺動著。我小心地將木匣放在離我最近的位置。
當我貼近木匣仔細觀察時,我嗅到了一絲淡淡的清香。但在頃刻間,一縷清香在鼻腔中化作千萬條洶涌的洪流,撞擊著,翻滾著,向我的大腦沖去。瞬間,原本充斥著困惑與混沌的大腦陡然清醒。這股奇香迫使我重新審視眼前的木匣,雖說也見過不少家族珍藏的名貴木材,但嗅到這等奇香還是第一次。
但我更不會想到,它將毀滅我的生活。
當我只要一想起它就隨手打開來,它逐漸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也只有看到它依舊“滴答滴答”地擺動著,我才能心安。無論何時何地,工作、散步、看電視、陪伴家人,甚至人與人之間的正常交流時,我無時無刻不想低頭看它,哪怕用手撫摸熟悉的木材紋路也好。家人為我的古怪行為焦慮不安,朋友開始有意識地疏遠我。我的性格變得孤僻、冷漠,對任何事物都漠不關心,所有的好奇心和注意力都集中在木匣上,它不能離開我的視線;否則,莫名其妙的憤怒便突如其來。
我意識到我的生活被一個木匣控制了,這是多么荒唐的事!但一切開始后,就無法停止。
睜開雙眼,一根巨大的杠桿在眼前擺動,如同幽靈一般若即若離地伴隨我的生活;緊閉雙眼,“滴答滴答”聲就像揮之不去的夢魘,死死攝住我的靈魂。我渾身無力地躺在床上,任由它們在腦海中盤旋。即使如此,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打開手邊的木匣。
該死,我在想什么?
我希望看見它繼續擺動下去,還是希望看見它戛然而止的一刻?我不知道,我完全失去了探索匣子運行原理的興趣和信心。
這些荒唐的行為對生活的影響算是小事,最重要的是,它的影響已經波及整個家族企業的正常運行。幾代人苦心經營的企業就要被一個木匣子拖垮了,豈不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可是那該死的杠桿一直在擺動!
它一直在擺動!
直到我決心改變這一切。
一把鐵錘放在桌上,旁邊放著那該死的木匣。
“一切都會今天結束。”我對自己說。
我深吸一口氣,拿起桌上的鐵錘,閉上雙眼,試圖將擺動的杠桿與“滴答滴答”聲從腦海中驅逐。徒勞無用的掙扎。我伸手擦去額頭上不斷冒出的冷汗。
“你逃不掉的。”我對自己說。
想起家人焦慮不安的眼神,亂成一團糟的生活,不斷下滑的公司業績和被折磨得近乎崩潰的神經。手中的鐵錘握得更緊了。我睜開雙眼,死死盯著那個木匣。
結束了!
我掄起鐵錘,狠狠地砸中棕色的木匣。在鐵錘接觸木匣的剎那,木匣一瞬間化作一堆毫無生氣的棕褐色粉末。
“滴答滴答”聲戛然而止。
我驚訝地松開手,鐵錘順勢“哐當”一聲砸向地面,沒等緩過神來,一陣風挾著粉末飛向窗外,粉末隨著風輕盈地盤旋,翻飛,越飛越遠,直到消失在窗外的天空。
幾天后,我的生活重回正軌。雖然無法解釋這令人驚奇的變化,但又何必自尋煩惱?我的精神比從前更加自由自在,如同再次復活一般,重新恢復了與人交流合作的能力,意識到親情與友情是多么重要,無拘無束的生活多么珍貴,對企業的補救措施使我們挽回了很多損失。混亂的生活終于結束了。
又是一個明媚的清晨,自由平靜的生活持續了將近一年,我沒有忘記今天是感恩節。走出門廳,一個白色的信封躺在臺階上。
“誰放在這里的?”我疑惑地向四周張望,沒有人經過門前。我的心中涌現出一絲不祥的預感。
白色的信封寫著我的地址。“也許是賀卡。”我自言自語道。拆開信封,細沙般的物質從信封中流進我的手掌。
那是一堆棕色粉末,它們正以極快的速度聚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