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睿
我見過殘荷。
一汪清水,在秋天高遠的天空下格外碧澄,清楚地印出荷梗的影子。它們個個低著頭,干枯而瘦長的軀干全然不如數月前的豐腴。它是為如今自己的丑相抬不起頭來,低頭之下藏著什么,還是因嬌氣受不住秋之蕭瑟而極度缺乏養分,心靈瀕死?總之,這就是秋之荷塘,無半點吸引力。
鄰居的老爺爺愛好種花,他的家里好似一個微型植物園:挺拔的有文竹、梔枝,盤曲的有葫蘆,當中不乏花之君子——荷花。若不是見著桿頂那個極其瘦小的蓮蓬,恐怕是沒人能認出那荷來的:皺而枯槁的枝干加上極度萎縮的蓮蓬,便是它了。盛蓮的花盆有一人合抱之粗,顯出荷的弱小,好像脆得風一吹就會斷掉。面對眼前的荷,我質疑:“它長得出來嗎?假使可以,這殘荷又怎能用得上這么大的一個盆?”
“它是新荷呢。”老爺爺只說這么多,微微笑著。
縱然他是經驗豐富的養花人,我也不敢篤信這一切。瞧著這半死的花,我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它會歷經寒冬,來年仍然活下來。
寂寥的冬日漸漸被大洋彼岸的春風吹去,蜷曲在地上的枯草似乎一夜間活躍起來,直起了身子爭先恐后地穿上春的綠衣。干裂光禿的樹木也從冬日里醒來,肢體漸漸飽滿,芽尖兒也從裂痕中冒出來了。唯獨那荷梗,不知是病危還是遲鈍,對外物視而不見。春風忙忙碌碌,給其它植物染上繽紛的色彩,卻總也不顧及荷的殘枯。
柳葉兒已經開始過渡至淡綠了,那荷梗還像一個聾子、瞎子似的混然不知。當我終于不耐煩,斷定它是死了的時候,它梗上的紋卻開始舒展,整個身子開始硬朗起來,與此同時,還披上了一件帶刺的綠衣,顯得有力而正直偉岸。真是有趣,在我認為它渾然不覺春時,它竟自己悄然蘇醒了。
荷一但長起來是很快的。五月溫熱的空氣中,它抽出了嫩葉。葉是小的,說是微不足道也不為過。接著,它又一次如魔術師一般,出人意料地從荷梗中噴出一點一點的綠,沿著芽尖緩緩蔓延開來,月底時,葉片已大得能夠蓋住花盆了。
我再也不敢質疑。它多像一個孩子,在你意料不到時,飛快地成長起來,給人驚喜。就這樣,六月里它長出花苞,緊接著,就在悶熱的暑天,心外的層層包裹逐漸打開,花兒盛放,多么清美,宛若水上觀音,寧靜更兼素雅。
不用提我在七月見到處于生命巔峰的荷花時驚得合不攏嘴的樣子。這簡直是天賜的禮物,下凡的使者!就在嚴冬中的一方淤泥,一汪清水中的一枝梗,命薄似稻草的它,竟然孕育出這番極致之美。老爺爺曾說:“荷花不會死,在殘枯的外表下,空心的梗還在運輸著水與養料呢。”
“中通外直,不蔓不枝”不就是荷了嗎?它不死,是因為它很單純。它沒有任何歪心思,旁生的冗枝會讓心中雜念叢生。它懂得舍棄,在頂峰時下山,然后休養,待來年的又一次風光無限。它是這般質樸,這不僅是老成,更是一種智慧。它是“智荷”,高潔的精神深藏在殘敗的外表下,才得以使生命長久,成為圣潔。
后來因學業繁忙,不再去見老爺爺了,荷也從我的生活里漸行漸遠。可我深知“智荷”
沒走,它會永遠成為引領我人生的羅盤,讓我在外界不如意時,依然保持高潔不屈的精神,靜待下一次的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