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彩虹
上帝、人和數據
這是關于“大數據”的名言:“除了上帝,任何人都必須用數據來說話?!?/p>
一個邏輯的偏差生成了。
如果說,上帝不等于人,將兩者放在同一位置上進行“說話方式”差別的比較,就全然沒有基礎,這如同“除了動物,我們都去看電影了”一樣怪異;如果說,上帝等于人,比較的基礎有了,內在的邏輯沖突就出現了——因為“任何人”一旦包括上帝,上帝也必須“用數據來說話”,此名言前后就是自我否定的了。在這里,解決問題的辦法,就是放棄用上帝做比較,僅僅說“任何人都必須用數據來說話”,便可逃離邏輯深淵。
我理解,之所以要動用“上帝”做文章,在于試圖以一種絕對的方式,加大對“大數據”神奇性的渲染。
解說“大數據”名言的邏輯偏差顯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在于,將“大數據”的功能絕對化,會對人的主體性帶來沖擊和傷害。因為絕對化,大數據就成了一個新的“上帝”,人容易在如此理解里被大數據所管控,不時地失去自我主體位置,最終導致認知和改造世界的迷惘與失誤。
“功能強大”常常是被人們夸大的基礎,而夸大的最高境界就是將被夸者置于神龕之上。當大數據經擁戴走向登峰造極時,它作為人的工具的特性便急劇弱化;相應地,它被賦予了某種超越工具的特性,大有替代人作為主體的部分作用。
實際上,“大數據”這種人類的創造物反過來管控人,不時擠掉人主體地位的事情,人類有史以來就一直存在。人類制造了機器,人就時常依附于機器;人類創造了組織、制度,人就被組織和制度統治;人類發明了貨幣,人便成了貨幣的奴隸;人類推崇宗教,信教者就有了心中的“主”而忘卻了自己。在某種視角上看,人類追尋的自由和進步,不只是在改造和創造世界中獲得,還要在擺脫自己創造物的控制和束縛中獲得。無奈的是,人類已經有過的深刻認識和實踐,仍然無法消除對創造物的頂禮膜拜。
除了數據,我們至少還有故事
其實,就人類說話的方式而言,除了數據,我們還有故事。故事和數據的不同,在于數據很大程度上是已經存在甚至于記錄下來了的真實信息,而故事則可能含有前者,卻還可以去“虛構”或是“創造”。人類社會的歷史表明,人們的交流和交往,少不得數據,也少不得故事。有時候,故事的重要,還在數據之上。
我們當下看到的華夏文明史,有真實的歷史記錄,更多的則是歷史“故事”的創造。在某種意義上講,歷史中的大多數細節,不是歷史中人的言行自然記錄,一定是他人或史家的推測或“虛構”。延續著中華數千年文明歷史的傳統或價值觀,并不因為這些“虛構”而失色。相反,正是它們,組合成了較為清晰的文明色譜,讓后人承接了文化的精髓而繁衍了強大的華夏民族。
當下人類歷史的許多細節,已經被有形和無形中存在的設施所自動記錄,并且由龐大的存儲系統保留下來,不再需要史家的“虛構”。但是不是技術手段的進步,最終會將人類社會的一切都自動記錄下來,從而消滅史家的“虛構”呢?從純粹技術的角度講,這是可能的??梢韵胂螅斎祟愐磺械难孕?,自然界的所有變化,都能夠時時刻刻地被傳感器、移動網絡和存儲設備所收集時,歷史本身的“大數據”就已經集合起來,“虛構”歷史細節的空間就沒有了。
然而,即使是史家完全沒有必要去“虛構”歷史,也無法不去“創造”由史而來的價值觀、信仰或是在精神層面上完善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甚至于整個人類社會生存和延續的正向理念。現代的數據可以是很大,大到足以讓人看清經歷的所有細節,但它們不會自動地生成價值評說和善惡區分,更不會自動形成某種意識形態。
更何況,要完整無缺地收集人類社會和自然界的全部數據,那是不可能的。從人類的所有活動都要耗費資源來說,人類不可能將全部的資源都用于數據的收集和儲存,那些消失在自然界和人類社會里的數據,不知道要大于收集和儲存數據的多少倍!所謂的大數據,相比于人類無能力收集和儲存而丟失的部分,是極其渺小的。
確定的結論就是,在大數據時代里,數據的收集和儲存、使用,可以說是空前的,并將獲得驚人的發展,但這并不能夠消滅“故事”。如果我們不是從相對的視角去看待數據的“大”,不尊重和選擇數據以外的其他工具,尤其是棄“故事”類工具而僅僅以數據代之,我們就可能大大地誤解自然界和人類社會自身,迷失在存在觀、價值觀和信仰等意識形態的缺失中,成為大數據的奴隸。
如何認知“大數據”
在“大數據”的認知問題上,對人的主體性的強調,始終應當是第一位的。收集、分析和使用的數據再大,大到我們甚至于要經常言聽計從地服從于數據演化生成的結論,它們也只是在人的指揮和管控之下形成的。要知道,絕對相信GPS定位的駕車者,在明明白白走錯路時,不去懷疑定位器而懷疑自我之事,是時有發生的。
“大數據”之“大”的相對性,需要倍加牢記。“大”是一種永遠的相對數界,不是絕對的完整存在。如果絕對了,那便是終結。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不應當期望,大數據由于其“大”,會帶給我們一個絕對的整體,一個完全不需要因果分析的事物結構,一個徹頭徹尾的最優解。
我們相信人有神性,卻不會相信人就是神本身。既然有關大數據的一切,都還是人作為主體主宰之下的所為,那么,人具有的天性,尤其是那與生俱來的弱點,如貪婪、恐懼和懶惰等等,就必定會在與大數據關聯的各種過程中,得以充分地展現。由此,收集數據中無法避免造假,分析數據中無法避免差錯;而使用數據,則會出現利益爭奪之下,人為的效果夸張或縮減,將使用結果疊加為不真實的“新數據”而反饋到大數據群體之中。
在人類學說的歷史上,“量變到質變”的哲學結論是深入人心的。數據由小變到大,巨量數據時代到來,是不是意味著某種新質的出現呢?
一定是的。如果說,人類并不會因為大數據的出現而改變其主體地位,也不會改變其天性,那么,大數據帶來的新質,就必定只是人的思維方式的變化,以及由此而來的社會生存和生活模式的重造。那種過往“小數據”下的傳統的思維,包括生存方式選擇、管理方法確定和預測模型設立,都將在大數據的沖擊之下走向弱勢,部分則走向終結,進而演進出現實社會生存和生活中的新景。說實話,現在還不到描繪大數據新社會景象的時候。當下的社會,雖然處在了歷史的拐角處,但傳統的景致依然活躍,傳統的思維依然頑固,我們一時半會兒也構想不出那個新場景來。
(摘自《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