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遲的《純文藝》與勞倫斯

凌夫

一

《純文藝》旬刊，徐遲編輯，純文藝旬刊社發行，發行人杜君謀。

杜君謀是徐遲夫人陳松一位女友的親戚，一個出版商。1938年在孤島上海，他出版了徐遲的小說《武裝的農村》。徐遲回憶：“這個杜君謀還很欣賞我的文學。他勸我在孤島上編一種旬刊，定名《純文藝》。他說不要發表什么抗日的作品了，可發表一些無政治傾向的，不會找來什么麻煩的，‘純粹的文藝作品。”（《江南小鎮》）于是，3月15日《純文藝》在上海創刊，32開本，每期五十余頁。3月25日出版第二期，4月5日第三期出版后即告終刊。

二

《純文藝》是一個同人刊物。徐遲說：“這個孤島上有一群時常相見的朋友，各人前一次都取出一些舊有的稿件來便湊成第一期出版。”（第二期《編后談》）三期目錄如下：

第一期

詩兩首 …………………………………陳江帆

好推事 …………………………………[西班牙] 阿索林作 戴望舒譯

宇宙小姑娘 ……………………………[美]少洛揚作 徐遲譯

升E短調之夜 …………………………袁望云

我上了木刻畫家的當 …………………錢獻之

詩話抄 …………………………………路易士

煩憂 ……………………………………戴望舒詩 陳歌辛曲

《荒原》評 ……………………………余生

第二期

詩兩首 …………………………………沙夏

（內文題目《新詩選（兩首）》，包括沙夏的《郊原》和劉振典的《氣象學》。引者）

通俗小說和嚴重小說 …………………邵洵美

（從題目到內文，“嚴重”均應為“嚴肅”。引者）

約翰日 …………………………………袁望云

超現實派的失業 ………………………徐遲

談英美近代詩 …………………………柯可

奧斯特洛夫斯基 ………………………[法]紀德著 戴望舒譯

逃走的雄雞（長篇連載） ……………[英]勞倫斯原著 邵洵美譯

訪問 ……………………………………南星

編后談

第三期

波彭克一冊貝依特茄

勃來斯泰因一支雪茄（詩注釋） ……艾略特原著 余生譯釋

海上零碎 ………………………………嚴文莊

水風車 …………………………………陳歌辛曲 徐遲詩

鴿，夜鶯與紅雀 ………………………吳興華

冤家 ……………………………………李紹忠

靛青啊 …………………………………袁望云

維也納的浮雕玉 ……………………[匈牙利]拉育·畢羅

（文末署“龍八譯注”。引者）

逃走的雄雞（長篇連載） ……………[英]勞倫斯原著 邵洵美譯

《純文藝》的主角自然是徐遲。

第一期徐遲有署名“余生”的《〈荒原〉評》。徐遲說，艾略脫（現通譯艾略特）的《荒原》“這是一本艱難的書，又是一本深奧的書。而且，這是一本詩集，照例譯者應該無意，出版家應該搖頭”。而趙蘿蕤女士竟然勇敢地譯出來，實在是“非常可以欣喜的事”。《荒原》是晦澀的，譯者不僅譯了詩，“她那番注釋的功夫也是空前的，注釋往往會吃力不討好，《荒原》的三萬字注釋卻吃力而討好了。如果沒有這注釋，《荒原》真要成一片荒原了”。評論中對詩的幾處誤譯提出了修改的建議。署名“袁望云”的《升E短調之夜》，記述了他在故鄉中學任教師時與女友相處中的一個小的插曲。兩人談論一首鋼琴曲，為其中一曲是升C短調還是降E調，爭吵了半天，后來和好了。但最后也沒有弄清楚這曲子終究是什么調。徐遲酷愛音樂，曾寫過音樂家傳記和樂曲的書籍。《宇宙小姑娘》為徐遲譯美國少洛揚的小說。少洛揚，1934年出現于美國文壇的“最新的小說家”。署名“錢獻之”的《我上了木刻畫家的當》，即莫干山游記。全期八篇文章中徐遲的著譯就占了四篇，一個人差不多唱了獨角戲。

第二期有《超現實派的失業》和署名袁望云的《約翰日》。第三期有署名“余生”的艾略特的詩的注釋，署名“袁望云”的《靛青啊》，另有《水風車》詩。

三

《純文藝》作者與徐遲的情誼，留駐在徐遲回憶錄《江南小鎮》的書里書外。

第一、二期刊載了戴望舒的譯作。戴望舒是中國現代詩派中的健將，徐遲是這一詩人群體的重要成員。徐遲說，結交戴望舒“是他文學生涯中一個重要的樞紐”。他曾協助戴望舒編輯《新詩》雜志。1936年戴望舒在上海北四川路新亞酒店的結婚典禮上，徐遲還是男儐相，平生第一次穿上燕尾服為新郎“保駕護航”。晚年的徐遲依然認為，“中國現代詩的桂冠，毫無疑問地，應當是屬于他（戴望舒）的。雖然直到今天還不是，但我還要在這里寫下這個預言”。

第一期有路易士的《詩話抄》。路易士，1949年后用筆名紀弦，徐遲的好友。五十年后，徐遲回憶當年的路易士：“修長修長的個子，穿著三件頭一套的黑西服，他手提一根黑手杖，嘴銜一只黑煙斗，有時還牽著一條繞著他跳舞的小黑狗。”（《紀弦和他的詩》）1937年徐遲在《贈詩人路易士》一詩中寫詩人：“摸索黑西服的十四個口袋，每一口袋似乎都藏有詩。”

第二期《談英美近代詩》的作者柯可，就是金克木。當年徐遲因施蟄存的介紹，在北京沙灘一條胡同里找到金克木。他獨自一人住在一個小小的四合院里，一間朝北的南房中。冬天，沒有火爐，只有一只煤爐。徐遲說：“我們一起談詩。他比我懂得更多，我向他討教到不少的知識。”

第二期有南星的散文《訪問》。南星是金克木的朋友。揚之水《關于南星先生》，記錄了金克木與南星結識的一段故事：“金的一位朋友辦了一份小報，金為副刊專欄撰稿人。一日，金往游，見字紙簍內有一疊裝訂成冊的稿件，拾而識之，乃杜南星與友朋之往來書札，謄抄后作稿件投，意欲售之，又見落款處有北大東齋字樣，遂知此為男性（東齋為男生宿舍）。金見其文筆尚好，只是錯投——以副刊之區區半紙，何能刊此長文。于是揣起，后得便轉托他人交還杜。”endprint

《純文藝》共出三期，有兩期刊載了歌曲，曲作者是作曲家陳歌辛。徐遲說，住在南潯時，“每次到上海去，陳歌辛是我必去看望的好朋友”，“我和陳歌辛談話，成了音樂故事競賽。他講了一則，我就講另一則，他講一則肖邦，我就講一則貝多芬，可以對講一個下午”。

第三期的《海上零碎》寫一個名“峻”的女性，從上海乘輪船航行太平洋到美國西雅圖的海上生活。同屋的黃女士，美國女子芳棲，菲律賓人安得，美國副將和他的夫人及孫兒，巴黎回來的美國商人，著高旗袍的俄籍女子，十幾個中國學生。每天下午，峻都會見到欄桿外甲板上出現的廣東人。這是第十五次看到他了。他說，自己是第一次回中國，生活在康奈爾，剛畢業，念工程學，不久還要回到那一行。船上等級分界森嚴，水手不可以與旅客交談。船到西雅圖，峻下樓梯時看見甲板下層官員、醫生正檢查一排水手，廣東人就在水手中間。作者嚴文莊是徐遲心儀的“女神”。

1933年8月，徐遲憑一張假的學歷證明考取了燕京大學，成為英文系三年級的學生。同系一位靈秀美麗的女生讓他一見生情，她英文名字叫瑪格麗特（Margaret），本名嚴文莊。徐遲說：“我對瑪格麗特的端莊姿色和豐富才華是傾倒的。她真是才貌雙全。她所有的信寫得有學問有文采。因此從一開始我在她面前有一種自卑感，認為我是絕對地配不上她。而她之垂青于我是對我的一種恩賜，我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我只想能和她友好地往來，能保持一種帶一點兒傾心的友誼就是我的非凡幸福，可讓我終生膜拜，馨香祝禱的了。”時間不長，11月下旬，燕大注冊處查出來徐遲報考的證明是假的，讓他退學，并與東吳大學聯系好，使他能回校讀二年級。他不得不離開女友。這年的歲尾，徐遲上街買了一份印有鮮紅玫瑰圖片的日歷，贈給瑪格麗特。他還為此寫了一首《寫在日歷紙上的詩》，詩中寫道：“在年歲更始的元旦日，贈送你繪著玫瑰花的日歷紙。于是扣著列車的窗沿的下巴，喃喃自語的離開了古城。”50多年后，徐遲在《江南小鎮》中還不忘當年漫天大雪之中，“我想念著我的窈窕淑女，我的瑪格麗特”。他和嚴文莊的友誼，一直延續到20世紀90年代。

嚴文莊燕京大學畢業后去美國留學。《海上零碎》就是她航行途中的見聞。

四

《通俗小說和嚴重小說》（第二期），與徐遲對話的邵洵美是詩人兼出版家。1936年10月，徐遲的第一本詩集《二十歲人》就是由他編入《新詩庫》叢書，在他主持的上海時代圖書公司出版的。邵洵美也是著力于譯介和評價勞倫斯的前衛作家。

勞倫斯（Lawrence，1885-1930），這位以《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知名于世的英國小說家、詩人、戲劇家、文學批評家和畫家，20世紀20年代初期開始“進入”中國。

徐志摩是中國勞倫斯翻譯史上第一個譯者。1924年6月，勞倫斯在美國紐約《名利場》雜志上發表的隨筆On Being a Man，徐志摩翻譯成中文，譯名《說“是一個男子”》，刊于1925年6月5日的《晨報副鐫·文學旬刊》第七十二號。

1928年，勞倫斯最后一部長篇小說《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問世，邵洵美即在自己主編的《獅吼》復活號第九期上率先刊出消息，介紹了小說的情節內容、審美精神和審美效應，說明了受眾閱讀勞倫斯小說的目的與動機，指出在意大利佛羅倫薩出版的這部小說印刷上的錯誤以及發行的數量。

《純文藝》第一卷第二、三期，連載了邵洵美翻譯的勞倫斯的《逃走的雄雞》。早在1930年，邵洵美在《新月》第三卷第十期《書報春秋》欄目里，就以“浩文”的筆名評介了勞倫斯的這部被稱“有詆毀耶穌、褻瀆神圣之嫌”的小說。徐遲在第二期《編后談》中這樣評價：“這是一部曾經被禁過的淫書，但它的猥褻，并不是一般所謂的猥褻，毋寧說，這是性的贊美，是一種崇高的理想。”張光宇為這部譯作繪制了封面，可惜書后來沒有出版。

廖杰鋒的《中國譯介史中的英倫鳳凰》，勾勒出勞倫斯作品的中國流變。20世紀20年代至40年代，勞倫斯備受青睞和贊譽，孫晉三、章益、林語堂、郁達夫、杜衡、饒述一等眾多譯介者對勞倫斯傾注了極大的熱情，關注著勞倫斯的小說、詩歌、散文、書信與美術作品，我國的勞倫斯研究和翻譯幾乎與世界同步。但是，50年代至70年代中期，勞倫斯遭遇拒斥。70年代末至90年代，勞倫斯重遇知音。21世紀，遭遇生死輪回之后的勞倫斯以羽更豐、音更清的綽約風姿呈現在中國讀者面前。

五

徐遲說：《純文藝》“從發刊到現在所有的一些經過或感想，卻不妨提起，以便讀者明白我們。當一切文藝刊物都停頓，我們的刊物的出版自是含有若干苦心的”。創刊之后，“讀者方面的反響是很可安慰的，我們已接到好幾封鼓勵的信。在目前的情況里，我們出這一個‘純文藝的刊物，自然是該打耳光（這個懲罰還不夠足），但怎樣能無負于大時代，這不是輕易便做得到的，只能讓我們做起來”。（第二期《編后談》）徐遲堅信：

冬天雖不是花卉盛開的季候，春天總會來到，所以冬天里不能不播下一些種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