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龍

一
文化涉及范圍很廣,如果從文化的傳承上來看,“傳承文化客觀上存在著‘口頭傳承和‘書面傳承兩大系統,兩條渠道”。口頭傳承指傳播者通過口頭語言而不是書面文字,將相關的記憶內容轉述給后人、接受者,保證記憶內容能持續流傳下去。
歷史上,由于戰亂、避仇、逃難、遷移等因素,經常出現一些名宗大族改姓,乃至于同化于他族的情況。在努力隱藏自身歷史的情況下,這些名宗大族也常常留下一些家族傳承,其中包含著祖先事跡的傳承記憶,這些記憶有的清晰,而有的隱晦。一旦條件許可,就會誘發族群里相應的人士對家族源頭的探究。
2012年10月18日,河南中牟縣“校姓族源鑒定會”就帶有這樣的痕跡。在河南中牟校姓族群里,長期以來傳承著這樣一個故事:“木交王是元朝末年的鎮京總兵,奉皇帝之命去邊疆平叛,得勝后拒不回朝任職,皇帝龍顏大怒,派兵擒拿。木交王無奈,只得讓自己的三個兒子分別逃往山東、河北、河南藏匿,山東的一支改姓‘較,河北的一支改姓‘效,河南的一支改姓‘校。”這個故事還有另外幾種版本,其一:“相傳朱元璋推翻元朝后,蒙古人‘木交王帶家眷逃到河南。為讓后代免遭殺戮,他讓老大跑到輝縣,老二隱居中牟,老三去了鞏縣,都姓‘校。”其二:“傳說是朱元璋推翻元朝后,蒙古人‘木交王帶家眷逃到河南。為讓后代免遭殺戮,他讓自己的三個孩子分別到山東、河北、河南隱藏起來。為不被發現,讓三個孩子分別改姓‘校‘較‘效。”
再有,校姓族群中還有這樣的傳承,如“他們不看《元王失江山》的戲,也不玩‘八月十五殺韃子的游戲”。盡管這些口頭傳承在當地流行有一定范圍,帶有口頭民俗學的性質,但由于流傳的主要人群屬于校姓,屬于“家俗學”。家支分化,導致傳承內容有了些差異,從這些口頭傳承的內容來看,我們依然可以看出幾點共同之處。一、“木交王”是元朝末年的一個貴族,既可能是王,也可能是級別很高的文臣武將;二、“木交王”的后代是在元末明初期間,由于逃難而改姓;三、“木交王”后代不止一支,逃難的分散地最少有三個;四、“木交王”后代的姓隱含有祖先名稱的痕跡。但由于家族口頭傳承帶有的隱晦性,這些故事在一定時期容易引發族內一些人士對自身身世的困惑。而在調查過程中,校A說,“自己10多歲時就知道祖上是‘木交王,不是漢族,是少數民族,未說是蒙古族。是從外地來的,不是一般人”;校B說,“父母曾說過祖上不是漢人,是木交王”;校C說,“祖上是‘木交王,不同于漢族”,等等。對比可以發現,很多校姓人祖上的口頭傳承中帶有這樣一個共同內容,“祖上不是漢族,不是一般人家”。而中牟的校立緯先生幼年時就聽長輩說過,“校姓是‘韃子,元朝滅亡時逃難到河南的”。
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人都有探求神秘性的一種本能,更何況是對自身的起源呢?“而《百家姓》有504姓,也沒有校姓”,這也足以誘發校氏族人對自己的姓氏進行探究。近年來,姓氏學盛行,引發了不少人對自身姓氏起源的考證,相關的姓氏起源著作也大量出版。由于新中國成立后的一段時期中的政治因素,校姓家族中一些家譜之類的文物遺失,這也使得校姓的來源問題變得更神秘。隨著生活條件趨好,盛世修譜之風日興,也就更能引發校姓族群對族源的探究之情。這在校氏群體中不少人身上有了體現:“1982年,因偶然原因,30多歲的校立緯萌生了追根溯源的念頭。”在訪談中,40多歲的校D、60多歲的校E,90歲的校F都是在這種因素下開始了自己早期的尋根之旅。
二
20世紀80年代,中南民族學院(現中南民族大學)的調查團在對河南省鎮平縣晁陂鎮蒙古族進行調查時,發現了其在風俗習慣上的一些不同于當地漢族群體的特點。對比中牟縣校姓族群的一些風俗特點,我們可以發現,其中有一些方面同鎮平縣晁陂鎮蒙古族相似。主要有“同姓不婚,維持以男性計算的蒙古血統;墓地布局呈半圓形,其祖墳排列方式與當地漢族顯然不同,呈‘北斗七星狀,是對證明其祖先身份、地位的一種隱喻”。北斗七星在蒙古族節日中還占有一定位置,“每年正月初七夜,蒙古族牧民要祭北斗七星。因其禮節規格較小,故俗謂過小年”,而且“七星由于可用于辨別方向,游牧的蒙古民族素來對其感情甚篤,稱為‘七個老漢,或稱為‘七位佛爺”。
再有,在研究已發現的墓碑的正中,還有一個骨頭圖形,這同當地其他族群在墓碑上的雕飾大相徑庭,也讓人心存疑惑。須知,蒙古族有著濃厚的“骨頭文化”。“蒙古人吃肉啃骨頭,有很多講究和禁忌。有的屬于煮法、擺法、解剖范圍,有的是某部分不給某種人吃、某部分專給某種人吃、某部分到了某種年齡才能吃的。”甚至,骨頭也帶有其他功能,如“鐵木真(后來的成吉思汗)十一歲跟扎木合做盟友時,將一個銅罐的羊拐贈給扎木合,扎木合也將一枚狍子的羊拐贈給鐵木真”,此外還有打卦、警戒等作用。
關于族群認異是指在同其他族群對比的過程中,發現本族群有別于其他族群的特征,進而更加認同本族群的一種文化意識。中牟縣廣播電臺校文學還說,蒙古族人小腳趾的指甲蓋是一個整塊,中牟校姓的人也是,而漢族人小腳趾的指甲蓋是相連的兩塊。這個說法在隨行采訪的幾個人身上得到了印證。
在調查中,我還發現,校姓族群內部個體之間有著一定的認同,而這種認同體現在對非校姓族群的認異中。例如,保留著蒙古族對來訪者的好客之情;蒙古族“幼子守業”的習俗一定程度存在。在村頭訪談時,獲悉我是來了解校姓情況的,校氏村民都對我加以邀請,在住處還有校氏族人專程過來看我,同我交流并發出邀請。調查的60歲以上的村民中,有一些專門談到分家時,祖業留給了最小的弟弟事件。
“字輩為同祖親屬之間的排行,又稱行第,緣起于家譜的盛行。”在中牟的各村校姓族群中,由于祖上傳下來的各輩分群體的固定的名字不同,基本上每個校姓成員都能根據自己名字的排列同其他成員區分輩分,這也表明校姓祖上曾編制有專門的族譜。據校A介紹,當前校姓在世的共有九代人,輩分最高的為“瑞”字。而族內對輩分非常認同,即使60多歲的成員見到30多歲的成員,有時候也尊稱爺爺。而在我趕上的一個喪事中,去世的是一位60多歲的婦女。前去祭奠的校氏族人中,盡管有的歲數比她小,但由于輩分高,也不鞠躬,而僅僅去送上慰問禮金等物,并表達關懷。endprint
至于“同姓不婚”的習俗也沿襲了數百年,這點相對于周圍漢族群體的五代以后可以結婚的情況也是相異的。
三
正是基于種種疑惑,中牟校姓族群中的許多成員開始了族源的探訪之旅。校立緯以及校氏家族內的許多人在考證中都分別舉證了許多實物。
住在東漳東村的校全勝家里有兩件寶貝:一件是他前幾年在校姓先人聚居的校崗挖掘出來的一對(雕有人像的)石獅子,上面的人物形象異于中原漢人;另一件是一個碩大的銅鈴,從銅鈴的大小判斷,這個銅鈴應是系在高大馬匹脖頸上的,這也符合蒙古人的騎馬喜好。另據校明禮老人講,前幾年他還見過從校崗出土的一對樣刀,每把刀都有百多斤重,這也是中原漢族人沒有的。校文學副臺長(注:現為中牟縣廣播電臺臺長)也說他在爺字輩人家中見過大鐵弓。這些實物,如果結合口頭傳承的“木交王”故事,會讓人們很清晰地確認祖上來自少數民族蒙古族。
其中最有說服力的一份證據,來自中牟縣東漳東村南1.5公里處的校姓祖墳,迄今尚有一處清代乾隆時期的墓碑。據墓碑刻文可知墓主為校秀書,《中牟縣志》有傳,屬于乾隆時人,立碑人是校秀書的侄孫校逢庚。盡管歷經200多年,由于風雨侵蝕,碑文的一些字跡已不能辨識,但多數文字尚能識別。石碑刻字順序為“□元時其先藩服食邑山西洪洞縣浩繁□□□□在草莽冊牒淪亡各以封號記族遂□校氏厥凌□□□至□□□科校郡庠邑庠校較互見之后□莫不報捷□□□子子孫孫一見之后知校較雖異但□□□本”。盡管墓碑文字不全,但是我們通過斷句,仍能從中看到主體內容。從碑文中我們能捕捉到以下信息:第一,山西洪洞縣的校姓是元代朝廷的藩服。既然藩服的原意是指離王畿最遠的番屬,這就意味著校姓人乃是元代天潢貴胄,即成吉思汗的子孫。第二,“食邑山西洪洞縣”一句證明校姓系術赤之子拔都之后。又稱“在草莽,冊牒淪亡”,可知校姓原系勛貴之家,只因朝代更迭淪落為普通百姓。元太宗丙申年(1236年)贈賜平陽(今山西臨汾)為拔都食邑,大德九年(1305年)改為晉寧路,晉寧路轄6縣,洪洞即在其中。按照諸王可將封地再分的慣例,拔都將平陽之地分給4個兒子,交通最便利、土地最肥沃的洪洞理應分給長子撒里答。已是欽察汗國國王的撒里答于1225年覲見憲宗蒙哥時,病逝于返途中,王位落入其叔父別兒哥手中。撒里答信奉基督教,別兒哥信奉伊斯蘭教,兩派積怨甚深。撒里答既死,其遺孀、子女只能前往封地洪洞縣繁衍生息。
對此墓碑的相關圖案,也備受校氏族人的關注。60多歲的校E為我解讀了其中的“日月”圖案,此圖案同成吉思汗陵園中的蒙古軍旗圖案比較相似,也暗示了其中的某種關聯。
墓碑中后部分“至□□□科校郡庠邑庠校較互見之后□莫不報捷□□□子子孫孫一見之后知校較雖異但□□□本”,借助《中牟縣志》以及相關專家的講解,也得到了相應的解讀。其內容同校立緯調查相同,應為:“乾隆年間的某次科舉考試中,中牟的較姓與外地的校姓不期而遇,他們都很清楚自己源自同一祖先,從元朝末年到清朝乾隆年間,他們已經失散了300多年,但雙方相見之后竟然欣喜若狂,‘莫不報捷,向各自的族人報告這一喜訊。大約外地的校姓為長,以至于中牟的較姓經全族商議,舉族改了姓氏。”
2012年10月18日,在中牟縣舉辦的“校氏族源鑒定會”之前,來自國內的五位知名專家對這些相關的物證進行了實地考證,結合口頭傳承的內容,對校氏族源問題中的相關疑慮最終給予了解釋:“洪洞的蒙古人改姓大約是在明朝初年。朱元璋建立明朝,作為前朝遺民的蒙古人怕受到歧視與迫害,紛紛改姓。”遷入中牟的時間和原因應為“在明朝洪武、永樂年間……朱元璋下詔將地狹民稠的山西諸州百姓遷往河南、河北、山東等地寬民稀省份就食”;而“木交王”的后代也從封地山西洪洞遷入河南,可知他們為拔都王族后裔。盡管有些解答相對于校氏人群中的看法略有出入,總體上還是完善的。
可以說,相應的物證在專家的解讀下,一一印證了口頭傳承的相關內容:族源起自蒙古族,先人是成吉思汗的直系子孫,屬于黃金家族。族源鑒定會后,校氏祖墳處又出土了兩塊石碑,并且還有相關的一些文物尚埋藏地底有待發現,相信這些物證的出現還將對口頭傳承的歷史加以豐富。
結 語
族源是很多社會成員都關注的一個問題,限于歷史條件的因素,在探求族源上,很多族群處于盲從的狀態。作為承載一定歷史記憶的家族口頭傳承往往在其中扮演了相當重要的角色。一方面可以引發探究族源的興趣;另一方面可以從發掘出來的物證中進行驗證,進而通過自身加上專家的共同解讀,還自身一個清晰的身世。英國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認為,“文化是在特定環境內,人類機體和群體為了基本需要的滿足和生活水準的逐步提高而充分適應環境所逐漸發展出的體系”。中牟校姓的族源考證,也反映了校姓人群在生活水準提高后,對自身家族的起源產生濃厚的興趣。從中可以看出這樣一個體系過程:口頭傳承—文獻考證—實物驗證—專家確認—尋根拜祖。
中牟校姓的族源考證,一方面驗證了口頭傳承的重要性,另一方面也豐富了族群起源的內容。同時,透過校姓族群族源考證的過程,我們也再次驗證了中華民族的多元一體,證明了各民族之間相互融合、相互聯系的真實性與密切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