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寧
【摘要】在戲曲界,有一批嶄露頭角、銳不可當、義無反顧、甘于寂寞的青年才俊,他們對中國戲曲這門古老藝術有著深厚的感情,他們承繼古典戲曲,尊古而不泥古,在創作中秉承“規律內創新”原則,用自己的聰明才智對古老戲曲進行著艱難的探索與創新。
【關鍵詞】昆曲 史詩 《圖雅雷瑪》 【中圖分類號】J826 【文獻標識碼】A
2015年,中俄兩國開展文化交流合作計劃,其中最令人矚目的是中國北方昆曲劇院與俄羅斯雅庫特共和國合作,攜手推出“雅庫特文化日”。在“文化日”中,中方將以昆曲表現形式重新編排雅庫特英雄史詩《圖雅雷瑪》,俄方將以雅庫特共和國傳統文藝形式“歐隆克”重新編排中國昆曲《牡丹亭》。
人物設置剪裁得當,突出中心
由于俄羅斯歐隆克《美麗的圖雅雷瑪》不受時間與空間限制,人物眾多,內容繁雜。因此中國昆曲編劇的第一要務便是去除繁雜,突出中心,圍繞中心人物設置情節,展開沖突。諳熟編劇之道的王焱在創作中力避繁雜,依據故事情節發展需要,只保留了重要角色。每一個人物出場都是故事的節點,都是情節發展的必然需求。剪裁有度,臻于化境。比如:本劇《開篇》第一個出現在舞臺上的人是老歌手霍倫,在原作中他是《美麗的圖雅雷瑪》敘述者。編劇巧妙地將男主人,即邀請霍倫到家里給孩子們講述史詩的垂暮老人的一段寒暄轉化為昆劇傳統開場形式,讓原作中的老歌手變成帶白髯口的副末上場,唱出一曲蒼涼的
天地玄黃,
歲月更迭,
繚繞層云重霧,
繚繞層云重霧。
辰宿列張,
日升月落,
一色蒼茫浩宇。
把悲歡、付歌聲,
遍灑悲涼處!
——法曲獻仙音
老者蒼涼的唱述不僅將觀眾帶入故事情境,即歐隆克所描繪的“遠祖消失足跡”的歲月中,同時也將觀眾帶入濃郁的昆韻之中。
尤為難得的是編劇為了豐富舞臺視覺效果,深化劇情的悲喜沖突,添加了守候在銅娘娘身邊,被惡魔蒙蔽心靈,不知何為家鄉的四個小矮人兒。小矮人兒的懵懂愚昧,不僅從思想上深化了烏蘇塔克的罪惡,同時也極大豐富了舞臺表現形式,武丑的“矮子功”極富觀賞性,令人擊掌叫絕。
劇情設置結構嚴謹,自然流暢
《圖雅雷瑪》分為開篇——仙助——墮獄——詐婚——取水——激魔——仙圓——尾聲八個段落,每個段落環環相扣,有如頂針續麻,一氣呵成。
尤其是“女色鬼”奇思齊丹和銅娘娘這兩個一邪一正兩個角色的設置與出場時機均非常巧妙。前者是地獄女魔頭,魔王烏蘇塔克之妹;后者是被妖邪掌控失去了本色,渴望重返人間的善良女性。“女色鬼”罪孽深重,兇殘生猛,熟知魔王哥哥“軟肋”在其何處,并依仗手中握有掌控生死水之法器,有恃無恐,執拗地要將天界勇士攫為己有。正因如此,才使即將被惡魔烏蘇塔克碎尸萬段的尤龍烏蘭得到喘息之機。“女色鬼”的出場將已經陷入絕境的劇情陡然翻轉,這種轉瞬悲喜,大開大合,有如蹦極般驚險跳蕩的情節設置極具震撼力。
本劇第四場《取水》是全劇中最有趣、最具感染力的神來之筆,用詼諧輕松的筆觸,描繪出下界地獄更深層次的陰森恐怖。看上去儀態端莊的銅娘娘竟是個“沉淪下界六十秋,苦海茫茫永不休”,被魔法箍身,變為銅色,動彈不得的偶人。而決定她能否還陽的法器居然掌控在“女色鬼”奇思齊丹手里,這是何等悲哀!陪伴著銅娘娘看守生死場的四個失去人形的小矮人兒竟不知道家鄉是什么,當銅娘娘告訴他們“那里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里有春種夏長,秋收冬藏;還有那父母兄弟,美滿情長!”的地方就是家鄉,四小人兒恍然大悟,痛徹肺腑,大聲呼喊:“我們要回家鄉!”可見每個細節都是為展開沖突,深化主題而精心設置,都成為劇情轉機的樞紐,有如針腳相連,緊致綿密。
改編原著去蕪存菁,深化意境
用中國傳統的藝術表現形式改編西方作品,最大的難點不是表現形式的轉換,而是文化背景的差異。如果找不到契合點,得不到觀眾的心理認同,無論多么費力,其結果也將是雞同鴨講,勞而無功。編劇在研讀原作時敏銳地發現,盡管《美麗的圖雅雷瑪》帶有西方詩歌極盡鋪陳,對人物的痛苦、場景描述繁復細微之特點,與昆曲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優雅、適度的感情表達有很大差異,但仍不乏契合之處,這種契合體現在兩方面,一是天、中、下三界之說,即文化背景;二是崇尚真善美,即精神追求。
歐隆克《美麗的圖雅雷瑪》中對天界、中土、下界的描敘,與中國的“天地人”之說非常相近。雅庫特民族信奉薩滿教,薩滿教認為,宇宙分上、中、下三界,上層為天堂,眾神所居;中土為凡人、動物和植物所居;下界是地獄,鬼魂的處所。生活在中間的人類,一方面能夠得到天界神靈的福佑,一方面又飽受下界妖魔鬼怪侵擾,多災多難,苦不堪言。
在中國的道教和西方的基督教中也有三界之說,道教的三界分為天地人,天界就是仙界,是太上老君之列的三清所在地,地界就是冥界,也叫陰曹地府,人界就是蕓蕓眾生賴以生存的土地;基督教的三界則為天堂、人間、地獄。由此可見,人類對三界之說是有共識的,那就是人間一切可望不可及的美好景物、神圣力量均在天國;多災多難,困頓艱辛的蕓蕓眾生活在中界;一切讓人類感到恐懼、給人類帶來災禍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魎統統身居下界。編劇發現這一契合點,便為昆劇的創編找到了靈感與切入點。
但史詩的流傳,靠的是一代又一代像霍倫這樣的老歌手口耳相傳,這就使得在流傳過程中既會形成不同的版本,也會在價值觀上帶有個人主觀色彩。比如史詩中的圖雅雷瑪,除了美貌令人夸贊之外,此外只剩下悲傷、絕望、自憐自艾,并沒有顯現出有多少智慧,只是含淚哭訴:“啊,死亡!啊,痛苦!”這樣的原型怎能呈現在昆曲舞臺?
重新創編的昆曲面對的是當代中外觀眾,劇作立意一定要適應今日觀眾的審美需求。一定要將原作中那些體現“愛、善、良”的內容提取出來加以深化,崇善“愛、善、良”,鞭撻“恨、怨、謗”是人類的共同意愿,穿越時空,超越種族。編劇本著去蕪存菁的原則,首先在一個“情”字上下功夫,將原作中“美人”與“英雄”的一見鐘情,提升為心心相印、肝膽相照、忠貞不渝的愛情。此外,還用飽滿的筆觸傾力贊美努根巴圖與尤龍烏蘭的手足之情,脫永、霍頓對女兒的舐犢之情,以及蕓蕓眾生對鄉土鄉親的眷戀之情。至此,美麗的圖雅雷瑪順理成章的成為“愛、善、良”的化身,尤龍烏蘭成為威猛無畏的象征。
昆曲表演文武兼備,異彩紛呈
昆曲《圖雅雷瑪》是一部文武兼備,異彩紛呈,行當齊全的大戲,“異彩”體現在三個方面,其一,行當齊全,造型豐富。光是旦角就有閨門旦、刀馬旦(由扮演圖雅雷瑪的演員一人擔當)、老旦(圖雅雷瑪之母)、彩旦(奇思齊丹)、正旦(銅娘娘),通過周全的行當設置,全方位展現演員的唱、念、做、打各種功力,為演員能夠在借助昆曲傳統表演程式同時加以創新提供了廣闊發揮空間。
其二,莊嚴而不失詼諧的情緒基調。雖說該劇改編于慷慨沉郁的英雄史詩,但若在舞臺上一味沉郁,則難免太過沉悶。諳熟觀眾心理需求的編劇,在劇情設置中,力求莊嚴中不失詼諧,既有淚點,更有笑點。比如第二場,地獄女魔頭奇思齊丹的出場就極為有趣,這個“女色鬼”一出場,也煞有介事地吟誦了四句定場詩:
閉月羞花尾似煙,
黑白各半印額前。
身隨蒼漠空虛度,
終有紅絲暗里牽。
夸張的造型,忸怩的丑態令觀眾忍不住發笑,讓前一秒還在屏住呼吸的觀眾舒緩下來——尤龍烏蘭有救了!由于這個丑陋的女色鬼不甘“空虛度”,渴望“紅絲牽”,一味沉迷于“自作多情”,才會成為一個為情所惑、揮劍自戕的可憐鬼,也正是由于她的可惡、執拗,才會給必死無疑的尤龍烏蘭帶來生機。
其三,天人兩界聯袂讀寫藏頭詩的大膽創意。天界勇士和人間少女被惡魔劫掠,雙雙墜入地獄,分別被惡魔烏蘇塔克和女魔頭奇思齊丹所控制,根本沒有見面說話,商議對策機會。這時,一心想做天界勇士新娘的奇思齊丹為達目的,逼迫圖雅雷瑪斬斷情緣,寫下文書,圖雅雷瑪遂借機寫下四行詩——
詐到地牢共此生,
婚姻各自已天成。
除非天地重混沌,
妖法當分塵世情!
尤龍烏蘭從中讀出了圖雅雷瑪的真實用意,那就是詐、婚、除、妖!于是,改變斗爭策略,巧施計謀,誘導女魔頭自尋死路,直至喪命。這樣,天界勇士才能夠為自己、為圖雅雷瑪,為蕩平地獄,澄清玉宇,開出一條生路。
在戲曲界,有一批嶄露頭角、銳不可當、義無反顧、甘于寂寞的青年才俊,他們對中國戲曲這門古老藝術有著深厚的感情,他們承繼古典戲曲,尊古而不泥古,在創作中秉承“規律內創新”原則,用自己的聰明才智對古老戲曲進行著艱難的探索與創新。我們期待這顆來自于歐隆克《美麗的圖雅雷瑪》老藤上的新枝,在中俄友好的土壤中越長越大,枝繁葉茂,庇蔭中俄兩國世世代代、子子孫孫!
(作者為天津市作家協會會員)
責編/張夏夢 美編/于珊
【編劇簡介】
王焱,北方昆曲劇院昆曲編劇。她才華橫溢、心存高遠、目標篤定,敢于嘗試,樂于接受挑戰,有其獨到的創作主張:“在規律內創新”,堅持在創作中既要保證昆曲格律的穩定性,保證昆曲不能失掉“雅部正聲”的獨特品質,也要敢于創新,以適應當今社會發展需求,觀眾審美需求。短短幾年間,創作了九部昆劇:
獨立創作:
《清明上河圖》(2015年5月創作);
《圖雅雷瑪》(北方昆曲劇院2015年12月上演);
《白蛇傳》(蘇州昆劇院2014年上演);
《愛無疆》(北方昆曲劇院2012年上演,十八大獻禮劇目);
《柳毅傳書》(2013年創作);
《紅樓夢》(2009年創作);
《鳳凰臺》(2007年創作)。
合作創作:
《紅樓夢》(上下本)(北方昆曲劇院2011年4月首演,第十屆中國藝術節文華大獎劇目);
《金印記》(永嘉昆劇團2012年上演,第五屆中國昆劇節優秀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