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全寶++賀斌
“來自發展中國家的理論和經驗,對發展中國家解決問題、
抓住機遇比發達國家的理論和經驗更有參考借鑒價值。”
2016年4月29日,北京大學南南合作與發展學院(ISSCAD)在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朗潤園正式掛牌成立。首任院長由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創始人,名譽院長林毅夫教授擔任;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院長姚洋教授擔任執行院長,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教授傅軍擔任學術委員會主任。
這是2015年9月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在紐約聯合國總部出席并主持南南合作圓桌會時宣布設立南南合作與發展學院(簡稱“南南學院”)承諾的具體落實。
成立儀式后,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名譽院長、南南合作與發展學院院長林毅夫接受了《中國新聞周刊》獨家專訪,他在采訪中反復強調“思路決定出路”,而思路是從理論和經驗中形成的,“來自發展中國家的理論和經驗,對發展中國家解決問題、抓住機遇比發達國家的理論和經驗更有參考借鑒價值。”
中國新聞周刊:南南合作與發展學院為什么會設在北京大學,并由國家發展研究院承辦?
林毅夫:國家發展研究院前身是1994年成立的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CCER),隨著后來的BiMBA商學院及多個研究中心的成立,這里于2008年正式升級為國家發展研究院。但無論是中國經濟研究中心,還是國家發展研究院,其追求目標都是提供現代化的經濟學理論教育和經濟學研究,并作為智庫,為國家發展提供政策建議。
在北京大學的支持、全社會的幫助之下,加上所有教研工作人員的共同努力,現在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被認為是中國大學里最好的智庫,也是中國最好的研究國家發展的機構。
當商務部落實習近平主席倡議主辦南南學院時,就找到了北京大學,由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來承辦這件事情。我感到很榮幸,我們一定會盡最大的努力把南南學院辦好。
中國新聞周刊:眾所周知,非洲很多官員也會到哈佛肯尼迪學院、劍橋、牛津等西方一流大學去學習,南南合作與發展學院在定位和特色上,與這些學校有何不同?
林毅夫:今年9月,南南學院就將迎來第一批新生,我們第一年將招收國家發展方向的30位碩士研究生和10位博士研究生,學員是來自發展中國家政府和社會團體的中高級官員和社會領袖。
目前在國內和國際上,經常有人將哈佛大學肯尼迪學院、牛津大學、劍橋大學國際發展項目作為參照系,稱這些大學訓練了多少發展中國家領導人和官員,以此為成績,這也是事實。因為世人普遍認為發達國家的理論是先進的,發達國家的經驗是最好的,發展中國家的知識精英和政府領導人,都希望自己的國家發展起來,實現國強民富,于是“西天取經”。
國內外許多人認為哈佛大學肯尼迪學院是最成功的學院,從培養學生,比如發展中國家領導人和知識精英的數量上來看,肯尼迪學院或許是成功的。但教育的目的是讓這些國家領導人、知識精英回國后能把國家發展起來,我個人認為,在這一點上,肯尼迪學院非常失敗。因為,從二次世界大戰以后的200多個發展中經濟體,到現在為止只有兩個(韓國和中國臺灣)從低收入發展成高收入經濟體,到2020年左右,中國大陸有可能成為第三個;也只有13個從中等收入發展成為高收入經濟體,其中8個是西歐周邊的歐洲國家,原來差距就不大,或是石油生產國,另外5個是日本和亞洲四小龍。也就是,絕大多數發展中國家從二戰后一直陷在中等收入或低收入陷阱中,在哈佛大學肯尼迪學院受過訓練的政治領導人和精英回去后并沒有把他們的國家發展起來,實現國強民富的愿望。
牛津大學、劍橋大學這些一流大學也都一樣,學員回國后不少人當了部長、總理、總統,政治地位很高,但他們根據所學的理論、思路,并沒有把自己的國家發展起來。就像一所醫學院培養了很多醫生,回去開業后卻治不好病人的病,能說這所醫學院成功嗎?
南南學院也會吸引很多發展中國家的政府官員、學者前來學習,我希望他們回去也能夠當國家領導人,但我更希望他們回去后能用所學幫助他們的國家發展起來,人民過上好日子,只有這樣,南南合作與發展學院才是成功的;如果南南學院與肯尼迪學院、牛津、劍橋的學院一樣,只是培養很多發展中國家領導人,回去后沒有把國家治理、發展好,那也一樣是失敗的。
中國新聞周刊:在你看來,南南合作與發展學院的優勢在哪兒?
林毅夫:我始終相信,思路決定出路,思路是從理論和經驗中形成的,哈佛大學、牛津大學、劍橋大學這些西方一流大學,他們的理論、經驗都來自于發達國家,在發達國家也許適用,但在發展中國家由于條件不同,難免會出現“淮南為橘,淮北為枳”的情況。
而且仔細想想,發達國家的理論和經驗就算在發達國家也不見得適用,因為條件在變,所以理論也總在變,過去的經驗也常失靈。如果發達國家的理論和經驗在發達國家都不見得適用,發展中國家的條件不同于發達國家是常態,想直接套用發達國家的理論和經驗于發展中國家,那就是緣木求魚。
所以南南學院除了培養發展中國家領導人,相當重要的一點就是要總結發展中國家自己的成功失敗的經驗教訓,提出有別于現在以發達國家經驗為基礎的理論體系,形成一個來自于發展中國家的新的理論。我想發展中國家的條件比較近似,這樣的理論對于其他發展中國家解決他們的問題,抓住他們的發展機遇,會有比較好的參考借鑒價值。
我想這些年來,發展中國家自己的諸多發展努力和多邊雙邊的發展機構對發展中國家的各種援助的效果不佳,最主要的原因是思路問題,因為目前不管是發展中國家自己努力時,還是世界銀行等國際發展機構在幫助發展中國家時,都是以西方現有的理論和現有經驗作為參照系,來作為政策的依據。
然而,理論和經驗的適用性,取決于前提條件的相似性。發達國家的理論和經驗普遍在發展中國家因為條件的不同而不適用,所以雖然這些年發展中國家自己以及國際發展機構做了很多努力,但取得的效果令人失望。
中國新聞周刊:中國對南南合作也有40多年的歷史,提供過很多支持,南南學院跟原有的支持相比,最突出的就是發展理念的交流與支持?
林毅夫:過去,我們對發展中國家提供了很多資金、技術的援助,包括建立工廠、農業示范園、醫院,在改善基礎設施上,像建坦桑鐵路,則更是提供了許多幫助。今天南南學院成立,我認為是一個新的里程碑和方向,是從硬件的幫助,轉向軟的思路、經驗的交流。南南學院會倡導總結中國和其他發展中國家成功和失敗經驗,從中提煉新的發展理論。
我近年來倡導的新結構經濟學是往這個方向的一個努力。新結構經濟學是在總結中國和其他發展中國家成功失敗經驗的基礎上,形成的一套新的理論體系,也是二戰以后形成的發展理論的第三波思潮。
第一波思潮是結構主義。以發達國家的產業作為發展目標,建議發展中國家去發展和發達國家發展一樣先進的產業。但當時這些先進產業違背發展中國家由其要素稟賦所決定的比較優勢,在發展中國家如果僅靠市場發展不起來,結構主義就認為發展中國家存在市場失靈,建議政府發揮主導作用,直接動員資源、配置資源去發展那些產業。當時的發展思潮認為發展中國家由于存在很多結構性障礙,市場無法發揮作用,需要政府主導,而被稱為結構主義。這種思潮導致的結果是發展中國家經濟績效差,危機不斷和發達國家的差距繼續擴大。
第二波思潮是新自由主義。到了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大家看到發展中國家發展不好,認為是因為政府太多干預,政府失靈造成,所以強調政府退出市場,像發達國家那樣由市場發揮作用。按照這種思潮制定政策的結果實際上比在結構主義時還差。
和前兩波思潮不同,新結構經濟學認為,在經濟發展過程中,必須要有有效的市場,也必須要有有為的政府。因為經濟發展的過程,是一個產業結構、技術結構、基礎設施、制度結構不斷變遷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如果經濟要在每一個時點上都有競爭力,就應該發展根據他們的要素稟賦結構所決定的具有比較優勢的產業。但如果要讓企業自發按照這個國家的要素稟賦結構,選擇具有比較優勢的產業和技術,就必須要有一個由充分競爭市場決定的,能夠反映這個國家各種要素相對稀缺性的價格信號。
但是,經濟發展的過程不是資源的靜態配置,如果經濟發展得好,創造的剩余就比較多,資本積累會比較快,資本就從原來的相對短缺逐漸變得相對豐富,勞動力就從原來的相對豐富變成相對短缺,產業就應該根據要素稟賦結構所決定的比較優勢的變化,不斷進行產業升級。這就需要有第一個吃螃蟹的企業家,他能不能成功則取決于基礎設施和制度安排是否進行了相應的完善,這就必須要政府發揮作用,補償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所創造的外部性,幫助企業協調或政府自己提供各種軟硬基礎設施的完善,所以必須也要有有為的政府。
中國新聞周刊:新結構經濟學在未來南南合作中將發揮什么作用?在南南學院中又將發揮什么作用?
林毅夫:發展中國家都有通過自己的努力來實現民富國強的愿望,南南合作的目的則是為了更好地利用南南國家自己的資金、技術和經驗來幫助南南各個國家實現上述愿望。思路決定出路, 新結構經濟學總結于中國和其他發展中國家的成敗經驗,希望能夠為南南合作提供一個和發達國家的理論相比有競爭力的理論框架,為南南各國在分析各自面臨的挑戰和機遇和加強南南各國間的合作時提供參考。也希望以此理論作為框架來組織課程和教材,以培養南南合作與發展學院的學員,希望這些學員回國后,能夠更好地服務于各自國家的發展,幫助他們創造就業,增加出口,推動產業的轉型升級,實現現代化的夢想。
中國新聞周刊:與原有的發展經濟學相比,新結構經濟學最關鍵的理念升級在什么地方?
林毅夫:新結構經濟學和結構主義、新自由主義有著巨大差異。前兩波思潮以發達國家有什么和發達國家能做好什么為參照系,然后建議發展中國家擁有發達國家所擁有的,或者讓發展中國家做發達國家所能做好的。
新結構經濟學作為第三波思潮,其實是以發展中國家有什么,在所擁有的基礎上什么能做好為參照系,建議把能做好的在有效的市場和有為的政府兩只手的共同努力下做大做強,讓經濟在每一個時點都在國內國際市場上有競爭力,一步一腳印地發展起來,實現從農業社會向現代化的社會的轉型。
為什么看上去最糟的漸進、雙軌式反而能成功?因為采取了“老人老辦法”,不管從就業,還是國防安全等方面,對大規模的資本密集型產業繼續國有以維持穩定。不但能更好地監管,對企業還有約束力。
而對于符合比較優勢,能創造就業的產業,政府對其開放,并因勢利導,本來基礎設施很差,沒有辦法一下子把全國的基礎設施搞好,就建立工業園、加工出口區、經濟特區等,把基礎設施做好;本來國家行政效率很低,則在工業園、加工出口區等實行一站式服務來提高效率,以實現快速發展。
所以過去一切以發達國家為參照系的發展中國家,結果都失敗了,而少數幾個成功的,正好相反,都是看自己有什么,根據自己有的,什么能做好,在此基礎上把能做好的做大做強。
中國新聞周刊:中國勞動密集型的比較優勢正在喪失,也在進行產業升級,這對于其他發展中國家來說意味著什么?
林毅夫:這意味著給其他發展中國家創造了巨大的發展機會。
二次大戰以后的少數幾個成功的發展中經濟體的經驗一再表明,哪個經濟體抓住了勞動密集型加工產業國際轉移的窗口機遇期,這個經濟體就能取得20、30年以上的快速發展,從落后的農業經濟,發展成為中等收入甚至是高收入經濟體。日本和亞洲四小龍的成功就是這樣,二戰以后,美國工資上漲,美國的勞動密集型產業,比如電子加工、紡織成衣產業失掉了比較優勢。當時日本的勞動力很多,很便宜,日本就發展勞動密集型加工業,當時日本政府有很多產業政策,推動勞動密集型產業發展,所以迅速發展起來。
經過戰后十多年發展,到了60年代,日本的工資也上漲起來,失掉了勞動密集型加工產業的比較優勢,就要產業升級,讓出了勞動密集型產業的空間。當時的亞洲四小龍,包括韓國、中國臺灣、中國香港和新加坡,都抓住了勞動密集型的加工出口產業的發展機遇,從而帶來六七十年代的快速發展。
到了80年代,亞洲四小龍成為新興工業化經濟體,工資上漲,產業必須升級到資本技術相對密集型的產業,而讓出了勞動密集型加工產業的市場。當時中國大陸正好進行改革開放,在此之前發展重工業,改革開放以后,一方面老人老辦法,還給重工業企業繼續保護補貼;另一方面,抓住勞動密集型加工產業國際轉移的機遇,大力發展鄉鎮企業、三資企業,得到了迅速發展。
現在,中國人均GDP從1979年不到非洲國家平均數的1/3,增長到2015年的人均7950美元,資本積累很多,工資水平高了,勞動力密集型的加工業也就失掉了比較優勢,就要讓出這個市場空間,給其他收入水平比中國低的發展中國家帶來像日本,像亞洲四小龍,像改革開放后的中國一樣,實現20-30年的快速經濟增長的機遇。
如果他們能繼續沿著充分利用比較優勢的方式發展經濟,甚至可能在一兩代人中間實現從低收入到中等收入再到高收入的轉型,這是一個巨大的機會。而且今天的機會和60年代的日本,80年代的亞洲四小龍所創造的機會不一樣,60年代日本整個制造業雇傭工人970萬人。80年代韓國整個制造業雇傭工人230萬人,臺灣150萬人,香港100萬人,新加坡50萬人。而根據第三次工業普查,中國整個制造業雇傭工人達1.25億人,單在勞動密集型加工業雇傭工人就達8500萬人。
隨著中國工資上漲,比較優勢逐漸轉變,勞動密集型加工業將逐步讓出市場空間,有一部分從事勞動密集型加工業的企業可以留在國內,走向微笑曲線兩端,去做附加值比較高的品牌、產品研發、市場渠道管理;其他企業則可以到其他發展中國家投資,把生產轉移過去,就像60年代日本的加工業轉到亞洲四小龍,80年代亞洲四小龍的加工業轉到中國大陸那樣,實現從國內生產總值GDP到國民生產總值GNP的轉化。
對于承接加工部分的發展中國家而言,一開始可以讓當地農村剩余勞動力轉變為城市制造業產業工人,實現其人口紅利,并且由外資企業牽頭,在當地逐漸形成產業集群,形成較好的工業鏈,使當地企業家也能進入到這個產業發展。其他發展中國家如果能抓住這個機遇,就能實現像日本、亞洲四小龍和中國大陸一樣的快速發展,真正實現現代化,將國強民富的夢想變成現實。
中國新聞周刊:在你看來,中國現在產業發展的比較優勢在哪兒?
林毅夫:中國原來的產業大部分在中低端,隨著資本的積累,現在的比較優勢逐步往中高端產業升級。2014年,中國進口的制造業產品就達1.3萬億美元,這些產品技術含量和附加價值都比中國的制造業產品高,中國國內不能生產,因此未來可以以到海外兼并、設立研發中心或招商引資的方式發展這些產業。
中國也有一些產業,像白色家電,技術已經領先或接近領先于世界,對于這類產業中國要加強新技術、新產品的自主研發,以維持這些產業在世界的領先地位,并積極到海外開拓市場。
另外有很多新技術也提供了創新空間,尤其有些新技術新產業,其特點是產品周期特別短,產品研發以人力資本為主,資本投入非常少,比如互聯網產業、移動通信的手機等,大部分的研發以人力資本為主。發達國家的比較優勢是資本相對豐富,但在人力資本上,中國和發達國家差距很小,這就給我們彎道超車的機會,“大眾創業、萬眾創新”能夠在這樣的產業上大有作為。
中國新聞周刊:作為南南學院的院長,你能否談一談未來的發展計劃?
林毅夫:南南學院未來的發展主要在兩方面。一方面作為一個研究平臺,與國內和發展中國家的其他研究機構,一起推動深化發展中國家發展成功經驗和失敗教訓的總結,提出新的理論體系,以這個新的理論作為南南合作與發展學院的課程基礎。
另一方面,作為教育培訓的平臺,和其他發展中國家到這里學習的學者、官員共同分享中國和發展中國家成功經驗和失敗教訓,共同推動中國和其他發展中國家的發展,實現“百花齊放春滿園”的美好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