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與燕子磯

王祥夫

兩次游秦淮，我都想到了俞平伯和朱自清的文章，說實(shí)話，兩位先生的文章都很膩，給人的感覺是，既沒什么可寫而還要寫，讓人想到一句上海俚語：“螺絲殼里做道場。”朱、俞兩位的文章讀過許多遍，至今還是不能喜歡，到了秦淮河，就更不喜歡兩位的文章了。秦淮河是一條那么細(xì)的河，被兩旁的河房緊夾著，河水原本是流動的，但讓人看不出，好像是被夾得太緊了，已然無法再流動。河房是粉墻、黑瓦，對比分明，倒是明快、好看，只是擠擠挨挨，于縫隙中有紅燈籠閃出來，也讓人感覺連那燈籠也想掙脫。去了秦淮兩次之后，總想把印象梳理得清晰一些，但總也無法完成。秦淮河過去是買笑的地方，現(xiàn)在是生意場，人擠人，下面是水的河，河兩岸是人的河，你擠我、我擠你，這便是熱鬧。想想過去，未必是這樣，可能比現(xiàn)在要清靜一些，至少沒有這樣濃厚的商業(yè)氛圍。如今，也許還能聽到一些調(diào)箏理弦的聲音，但讓人覺得不著邊際。

秦淮河遐想

既在秦淮河，就不能不在河里蕩一蕩小船。人一下到船上，兩邊的河房便顯得高了起來，人像是一下子跌到了谷底。兩岸的人來人往，絡(luò)繹不絕，看來看去，發(fā)現(xiàn)那些并沒來來往往的人卻占據(jù)了河邊看風(fēng)景的好地方，在那里談情說愛，他們自然也就成了風(fēng)景中的風(fēng)景，而我們在船上，也成了他們眼中的風(fēng)景。在這個世界上，誰都無法只做觀眾，看風(fēng)景的人往往也是被觀望的風(fēng)景。河上，用手把著船的方向盤，因?yàn)檫@船是電動的，不用劃槳，也無槳可劃，讓船從西往南，再從南往西地來回游蕩，終于看到了河邊的人家，恰逢吃晚飯的時候，有人三三兩兩地坐在通向河邊的石階上，端著碗吃飯、閑聊。我想知道他們的故事，他們一輩輩都住在這里？他們怎么看秦淮河？我們又怎么看秦淮河？仔細(xì)想想，秦淮河只是一段歷史或一段傳說，說它香艷，也只是文人借題發(fā)揮而已，要是落在柴米油鹽之類的具體生活上，就是各種各樣的瑣碎，就是從天一亮就不得安寧，只有在深夜，在那寂靜的街道上，才可能有一只貓慢慢走過，或縱身一跳，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有在這樣的時候，你才會想到歷史原來竟是這樣，人生原也這樣。所以說，文人墨客發(fā)發(fā)感慨也是一件好事，在商業(yè)的喘息中，還能讓人聽到一些別的聲音。如此一想，便又覺得朱、俞兩位大家實(shí)在可以不朽，讓人看了文章，便在心里掛念秦淮，給漫長的歷史增添一段記憶。

坐在秦淮河邊的河房里，船菜一小碗、一小碟流水般地端上來，忽然覺得秦淮河真是瑣碎的，就像那被人不停地拂動、掛在門上的珠簾，聲音是瑣碎的，光影亦是瑣碎的，就連那搖動也是瑣碎的。這瑣碎真讓人不太好收拾，能讓秦淮河凝固下來的，似乎只有朱、俞二位的文章，還有孔尚任“桃花扇底送南朝”那種讓人傷感的句子。

燕子磯上的《秤砣詩》

說到《桃花扇》，忽然就想到另一出名劇《燕子箋》，此劇的作者好像是阮大鋮，劇名的前兩個字就是“燕子”，這部雜劇的文詞之好，讀之令人口留余香，真不能因人而廢文。《燕子箋》不免讓人想到長江邊上的燕子磯，燕子磯是南京的名勝，面臨日夜不停地澹澹流淌的長江水，閱盡了人間滄桑。我沒有查過字典，不知“磯”字原為何意。以燕子磯的地貌特點(diǎn)來推想，“磯”之原意，可能專指小而突起、狀似小山的地貌。說燕子磯是山，顯然它太小；說它是島，顯然也還小，它既與陸地相連，又延入長江，比島小，而又遠(yuǎn)比礁石大，礁石是海中突起的石頭，而燕子磯是陸地伸到長江里的一部分，這也許就是“磯”字的原意吧。

如今，燕子磯上還立著一個牌子，上邊警示青年人要愛惜生命，不要輕生。據(jù)說當(dāng)年有許多青年想不開，從燕子磯上一躍而下，投入那澹澹的江水。從牌子那邊繞過去，走近那可以迫視腳下江水的危巖，但見燕子磯下，江水激起陣陣白浪。凜冽的江風(fēng)從下面卷上來，散沫襲人。燕子磯上多有矮小的松樹，好像都很矮，卻也矮得有趣，起碼我覺得是這樣，小小的燕子磯上，如果長出太多、太密、太大的古松，燕子磯反會被掩沒，不如就只長矮松好。

燕子磯曾經(jīng)被鮮血染紅。南京淪陷時，這一帶的江水，因日寇殺人而滿江紅遍。當(dāng)年的浮尸，據(jù)說幾乎把江中航道堵塞，我們現(xiàn)在可以原諒日本人，講中日友好，但永遠(yuǎn)不會抹掉這血腥的歷史記憶。燕子磯上刻石甚多，詩詞歌賦也不少，而最精彩的一首，似乎應(yīng)該是朱元璋的《秤砣詩》，其文詞率真，幾近市井俚語，氣概卻很大，詩曰：

這詩也只能是由他來寫，要不是別人寫的，硬指派給他的。別人這樣寫是說瘋話，而他寫，輕輕松松說出來便好看，寫得出，也當(dāng)?shù)闷穑≌驹诳淌白x這首詩的時候，忽然想起朱元璋的另一首詩：

雞一叫，尾一蹺。雞兩叫，尾兩蹺。三叫喚出太陽來，掃除殘星滿天明 ！

但這兩首詩究竟是否為朱氏所作，如今無可查對，民間傳說總是不停地演繹來、演繹去，把紅演繹成綠，再把綠演繹成紅。名人的逸聞趣事多是從民間演義而出，但這首詩卻能與朱氏的身份相稱，拍電視劇時倒能派上用場。但詩中多少有些做買賣的味道，以稱斤稱兩而對大好河山，未免有些煞風(fēng)景，雖然暢快，卻仍不如毛澤東的詩句來得暢快：“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不須放屁，試看天地翻復(fù)！”從古到今，好像尚無敢以“屁”字入詩的詩人，一個“屁”字，愧殺多少詩人，又嚇殺多少“小小環(huán)球，有幾個蒼蠅碰壁，嗡嗡叫”中的蒼蠅。環(huán)球尚且小小，蒼蠅何在？我從心底喜歡詩人的毛澤東。

站在燕子磯上，望著那不舍晝夜的滔滔江水，心里感慨良多！古來多少英雄，都被這無情的浪花淘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