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南游思 編輯 / 羅婧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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漓江:我所思兮在遠道
文 / 南游思 編輯 / 羅婧奇
陽朔相公山日出。 攝影/狄俊杰
山川靜默,玲瓏無邪。
自天工開物以來,慷慨遺世了數(shù)萬萬鬼斧神工。我時常以為自己懂得了什么叫做鐘靈秀,可見到漓江的時候,才知道靈不是那個靈法,秀也不是那個秀的樣子。
王觀眼里徐徐涂開的山水樣貌,“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那是個妙人兒。那個妙人兒穿了曳地的裙衫,許是水青色的軟煙羅,遠山眉上是點了螺子黛的,明眸善睞,盈滿了一叢瀲滟秋水。迤迤邐邐而來的時候,翩躚的裙間是生了蓮花的,凌波微步,羅襪生塵。
說她素面朝天,用清水芙蓉來形容其實是不貼切的。漓江的素氣中沾了幾分田間郊外的野氣,還有幾分草木土地的寒氣。像是無意行走在田垅地頭,不經(jīng)意地一回顧,瞥見荊釵布裙的妙齡少女從山澗的那頭款款而來,一步一步,土地間生出的不是蓮花,而是荒草中的野花。
物化儼然,山水天賜,世代以此為居的人們,似乎也傳承了這樣的素氣。竹筏從路遠山高處悠悠而入,輕得像一首歌,使人想起古詩文中的美,想起悠然見南山的田園牧歌境況,想起那些古老的、幾乎快要消逝了的傳統(tǒng)物事。遠去了的時代,恍惚,也不過多年前。簡單的明日復明日里,清淡歡樂蘊藏于這樣獨有的出行方式里。
冬日里的清凈天,最是山水沉默時。
這個季節(jié)草木蕭疏,許是朔風解意,竟未相摧至遙遠的南方,水依然流著它的青碧,山依然駐著它的黛色。纏纏繞繞,無法靜止地長流。水邊多雜樹,一棵棵桀驁不羈,挺等待的身姿,極明澈的綠色,繞著漓江打轉(zhuǎn)。江南太蕭條,這一個南方成了我駐足的心鄉(xiāng),意恐遲遲歸。
山是一開始就長伴在水邊的,就好像水是一開始就俘虜了這座城市。桂林的山繞過去是山,水繞過去是水,山水從最初就住進了城市,后來的人枉費了心機,也省得了思量。詩人說,那是“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圣人說,水是上善若水,山是高山仰止;文學家說,水中有河伯,山中有山神。我心里知曉,卻又隱約有些惱她過分美麗,綿長的漓江是她翩躚的衣帶,頭上簪了黛青色的簪子,雜樹織進了衣里,花色天成。日頭升起了些,天色亮了些,衣裙簇新,連褪色都不曾。
冷冬的陽光卻有些烈,從象鼻山的縫隙里掠過,細細碎碎地鋪開在一江青碧水色上。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銀刀剖開了水面,水一皺眉頭,就化成了四散的破碎銀光。
象鼻山何其厚重,以泥土之身,巋然水間,負砂礫與石塊,不憎不厭。眼睜睜地看著紫紅色的花從那抹厚重中掙脫開來,婉轉(zhuǎn)韻致,帶著點山野的俗艷,沾了些大地山河的活潑,有些跳脫,有些熱鬧,攫去了象的全部心神。等待的身姿,沉默的姿勢,那象讓人感動,亦讓人生出些敬意來,像是對著山神。
這是個熱鬧的塵世,鑼鼓喧天,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笑笑鬧鬧,黯黯然然。那象卻不笑不鬧不哭不叫,一沉默就是多少年。它看了百代之過客,也看了萬物之逆旅,它不發(fā)表任何言論,就做了那么長年歲里的智者。
我本以為它是為了漓江而等待,等待山與水的相會,就像《莊子·盜跖》中那個在藍橋之下等待心愛姑娘的男子尾生??伤皇俏采?,漓江也不是它心愛的姑娘。尾生癡等姑娘不來,在大水中抱梁柱而死。它不是癡等漓江而不得的情人,它是漓江終生的守護神。它在水中等它的使命,看著江水生生不息,它方安心。
隔一彎碧水,一彎淺灘,我與象遙遙相對。只是可惜,從始至終它竟不曾看我一眼,低頭沉默的模樣,長鼻半沒入了水中。它看不上我,不屑于一個眼神的停留,也罷也罷,不可太執(zhí)著。
不妄然囿于希望,不會失望,便不會失去控制。白云蒼狗間,山川物化,大智者竟是那象。生活原本就該是這般寧靜平和,千年靜默獨守,心下有容,心上有,于是,老時光也溫似水。象尤如此,人何以堪?
我霸道地占了整個竹筏,留給長長河道一串記不住的心聲,咿咿呀呀,不知是戲還是曲。筏工一言不發(fā),由著我分不出是南派還是北派的怪異曲調(diào)響在山水之間。的竹筏和的漓江山水就是全部的世界,只在我聲調(diào)剛起的時候,曾詫異地看過來,然后便罷了。
水聲嗚咽,風聲緘默,不知是走入了王維的詩中,還是走入了唐寅的畫中。山水迢迢路遙遙,江面氤氳著薄薄霧氣,從楊堤一路綿延至興坪。山是隱隱約約的,帶出了些風流味道來,水也大抵看不清,只是覺得幽深,似埋藏了千年的青玉。天地揮毫潑墨,成就了一幅浩大的水墨畫,沿著彎彎的流水,繞著高高的青山,蜿蜒在畫中,慢慢地,自己也成了畫中的一筆。
筆鋒濃處轉(zhuǎn)淡,勾勒出綠樹成陣,這個季節(jié)已經(jīng)聽不見鳥鳴了,偶爾可見黑色的大鳥從樹梢飛過,筏工說那是烏鴉。我看著,倒不覺得它丑,只是在想,它的心鄉(xiāng)又在哪里呢?天地往來間只有孤筏。無雪,遂做不出獨釣寒江雪的意態(tài),只得亂想。
這幅水墨長卷太長,天地造它不費吹灰之力,彈指的功夫,趕路的人費盡了力氣,可是路人甘之如飴。為美麗而受的累是對藝術(shù)的獻身,亦是心酸的自我完成。
那是一個極有風骨的時代,生命的亮光照耀千古,無不讓人震撼。而今呢,叢林依舊,先賢們卻早已遠去,成了歷史長卷里的一抹墨色,只供回望。
當年那種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自負,那種“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的孤獨,再難尋覓。魏晉的風度已然堙沒在風煙中,而我唯有嘆息著,想象著。或許當年阮籍們也曾到過此時我來到的地方,們在漓江畔的山林里縱情,山濤醉倒在松間石上,嵇康一曲絕世《廣陵散》,阮籍披發(fā)長嘯。想著們乍然醉臥山前水前,想著們游樂時心歡意歡,想著再也不復當年模樣。
此刻我的身邊,卻無風流名士,只有天地、筏工與我。
邊城小鎮(zhèn)的碧溪上,儺送的歌聲曾與桃花色的晚云謀。美麗的少女聽了一宿的歌聲,她跟了那聲音到處飛,飛到對溪懸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可是她不知道該把那虎耳草給誰。
時間是條遺忘河,過往都是舊水,一瞬的光陰,新水也要變舊水。少女翠翠夢中的歌聲極快地被扔入了遺忘河,纏纏綿綿地往山高路遠流,連同她的心上人,也悄然地遠去。
川湘交界的碧溪離了漓江那么遠,江風呼啦呼啦卷著枝椏,邊城的故事跋山涉水走到了我眼前。篇章一幕一幕掠過,戛然而止,悵然四顧,滿目青山空念遠,大抵是悲劇。
桂林日月雙塔。 攝影/狄俊杰
荊棘之后,壁立千仞,只是因了霧氣與山林,倒少了幾分猙獰和冷冽,興許上面也長著虎耳草呢。月亮躑躅而來的時候,或許也會有人唱起山歌來,歌聲和月一樣的亮堂堂。
興坪堤岸,我獨立淺灘之上,看筏工歸去。世代以山水為居的人們,執(zhí)拗地以獨有的方式出行。這條悠長衣帶是還鄉(xiāng)的大道,日色里穿梭來去,裹了一身江風薄霧,日復一日,已經(jīng)有許多個年頭。
鳥瞰桂林。攝影/杜文彬/東方IC
這又何嘗不是一方天下?可惜那外面的歲月像瘋子追趕傻子一樣匆忙,山氣再怎樣日夕佳,飛鳥再怎樣相與還,都只能到這遙遠的南方才能追到。
淺灘上儼然熱鬧世界的入口,異鄉(xiāng)的口音糅雜在耳畔,像是川音,又像是粵語,大致卻能聽懂。大樹依然以它的方式瀟灑挺,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還是漓江的山水。
乍然進入陽朔的街頭,恍惚從江湖步入了廟堂,有些不知和無措。街頭總是熱氣騰騰的喧騰,就像剛出鍋的桂林米粉,一根根的筋道,白璧無瑕,以蜷縮在一起的姿勢抱團取暖。辣椒總是太辛,大紅大綠,悲壯到極致的艷色,刺得人喉間鼻尖皆疼,蹙眉后,再看去,眼眶發(fā)酸。小小的顆粒從刀尖劫后余生,沾了一身的戾氣,轉(zhuǎn)身便銜把刀刺向別人。
周遭人群置若罔聞,直面刀鋒時連皺眉都不曾,把輔料吃盡,把湯底喝干,欣欣然離開。我小心翼翼避開刀鋒,卻也泄露了陣腳,到底也只是異鄉(xiāng)人。心里又有些小小的得意,或許我已親口嘗到了漓江水,最初的桂林米粉可不就是用漓江水做出來的。這方吃食的聲名遠播,少不了漓江的勞苦功高。
街的盡頭依然是漓江和它終身的伴侶山,世界忽然安靜到了恍似終結(jié)。我在高處憑欄遠眺,水色似是月白里面摻了松綠,與遠山相顧悵惘。不是執(zhí)手相看淚眼,不是縱使相逢應不識,只是靜默著,而后山間萬樹俏生生又靜悄悄地抽出芽,在無聲無人處靜默枝頭。我看枯枝掛著薄薄的風,風的衣衫下遮著幾樹葉子,那番翠綠纖弱,逼得人眼底生了幾許亮色,竟不知感動從何而來了。
縱使山河蕭條,萬物不振,山水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自在自由,管它春秋幾度,迢迢一程又一程,這陪伴,無聲卻又十足有力。這陪伴彌足珍貴,山水相依為命。
突然想起,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再見時山水依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