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葉春霞 編輯 / 吳冠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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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新米飯
文 / 葉春霞 編輯 / 吳冠宇
對于中國人,尤其是我們南方人來說,米飯是日常飲食必不可少的一味。哪怕是在所謂健康飲食大行其道的今天,各式各樣的粗糧充斥著市場和我們的生活,一碗熱騰騰香噴噴的米飯的地位仍無可取代。那豐腴的口感,帶給口腹腸胃妥帖的滿足感,甚至煮米飯的空氣都是香甜的。米飯最重要的原料當(dāng)然是米,米的好壞直接決定了米飯品質(zhì)的高低。說起米來,眾口難調(diào),大家心里都有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有人說關(guān)鍵是要看米的品種,比如珍珠米比長粒香米好吃;有人說要選名產(chǎn),比如五常大米最好。要我說啊,還是剛打下來的新米最好吃。
在我出校門以前,更準(zhǔn)確地說,是在我自己買米做飯之前,我是不知道米有那么多品種可選的。在我們家,米就是兩種,一種是粳米(我們那兒讀做gen,這個別字一直到我讀了《紅樓夢》才糾正過來),一種是糯米。米當(dāng)然也有名字,我看過稻種的包裝(雜交水稻的種子不能自留,這樣第二年種出來會大量減產(chǎn),所以每年都要去農(nóng)技站買專門培育出的稻種),寫著“雜交水稻xx號”,具體的數(shù)字不記得了,估計是袁隆平培育出的某一代。應(yīng)該也有別的品種,因為社員大會上,有的社員會對生產(chǎn)隊長提出明確要求,說今年一定要買某某種啊。不管買哪種,整個合作社種的都是同一個品種就對了。
要種出什么差別很難:我們那里的水稻一年只種一季,頂多是你家種得早點叫早稻,我家種得晚點是晚稻,還有收割完后,如果今年天氣適宜,田里的谷樁會再發(fā)一茬,再結(jié)出為數(shù)不多的一點點谷子,叫再生稻——這種都只是意思一下弄著玩的,沒有誰家會當(dāng)正事一樣去耐心管理的。一般都說晚稻好吃過早稻,而對再生稻的看法呈兩極,有人說特別香,有人說沒什么米味。老實說我吃不出來區(qū)別,感覺都差不多。再說管理,所謂有機(jī)農(nóng)業(yè)肯定不可能了,別家打了農(nóng)藥你家不打,這樣問題的關(guān)鍵不是在于有沒有污染,而是蟲子會把你家的糧食都吃了。那些因為懶或者買不起化肥而施肥少一兩次的農(nóng)家,種出來的稻米就會減產(chǎn),倒沒有聽說會更好吃。至于糯稻,會種在遠(yuǎn)離大片農(nóng)田的吊角田里,以免揚花授粉的時候被“污染”,污染后的糯米口感就不糯了,第二年種出來的口感會更差。糯稻都是自留種子,比雜交水稻植株高,結(jié)穗小,谷粒是圓鼓鼓的,走到田邊一眼就能認(rèn)出來。
收割稻谷是在七八月份,或早或晚,看天時。這是一年中頂重要的,必須全家參與,有時還要請人幫忙,一般是換工,就是今天你幫我明天我?guī)湍悖瑹o工可換的時候也有給工錢請工的。后來么,則都變成花錢請工了。壯勞力都下了田,剩下老弱婦孺在家做飯曬谷子。因為是重體力勞動,這幾天的伙食都會開得比較好,尤其是請了工的家里,要特別多上兩個肉菜,不然背后被講閑話不說,第二年都會沒人肯上門——嫌你家伙食差,小氣。
曬谷子也不是件輕松的活兒。水田里收回來的谷子都是濕的,還雜著很多稻草,想盡快曬干要費很多功夫。首先要掃院壩,用一個好像二師兄的釘耙一樣的農(nóng)具把谷子推開、攤勻,分?jǐn)?shù)次再用一個好像特大號我們叫“刮刮兒”的用來撓癢癢的工具篩出稻草,晾干水汽,打埂子,讓太陽把地面曬曬,然后再攤開谷子,這個動作要重復(fù)數(shù)次,就像炒菜需要翻炒一樣,勤快地翻曬才能干得快。此外,還要為新收上來的谷子騰地方——不同茬的谷子干燥的程度不一樣,不能混在一起曬;谷子特別多的人家要跟鄉(xiāng)鄰們協(xié)調(diào)借用院壩;曬谷子的時候,還要有人負(fù)責(zé)趕雞——這倒不是怕它們吃,主要是它們會把谷子扒拉得到處都是。最繁忙的時候,鄰里之間偶爾還會為了晾曬谷子地盤的劃分鬧些小矛盾。在公共場所曬谷子,也會有人趁別家人走開或者睡著的時候,把別家的谷子推回去一點,以便擴(kuò)大自家的地盤——這要是被當(dāng)場撞破,可能就要有一場架吵了——不過這種事情還是少數(shù)的,互相幫忙的更多。最麻煩的時候是遇到“天東雨”,我們老家管雷陣雨叫“天東雨”,我猜想這構(gòu)詞大概和“東邊日出西邊雨”有著差不多的靈感。夏天的雷陣雨是很多的,遠(yuǎn)遠(yuǎn)看到一朵烏云刮來一陣風(fēng)就要趕緊收拾了;有時候雨來得很快,沒等能把谷子收攏,雨點就打下來,幾天的工夫就白費了,都得重新曬過;有時候剛剛收完,雨卻還沒下幾滴甚至根本沒下到這個地界,就風(fēng)云散盡,滿滿的陽光又露了出來,還得再趕緊搬出來,這可不是該抱怨的事情,理應(yīng)感慨一下好運氣——要是收谷子的時節(jié)總遇見雨天,谷子曬不出來,只能攤在家里堆在一起,是要發(fā)霉壞掉的,堆在哪里都是一身的毛,那才愁人。
谷子曬到八九成干的時候,就有性急的人挑著谷子去打米,趕著吃第一頓新米飯。打新米是一件讓人愉快也很有成就感的事,不管是挑米去的還是看打米的,這時候都是笑瞇瞇的,要是遇到別人也來打新米,還要互相表揚一下對方稻米的成色,討論下今年的收成。新米是潔白而半透明的,看起來很晶瑩,不用湊近鼻子就能聞到它的香甜。沒干透的谷子打不太干凈,米糠多,透明度也低一些,這也沒關(guān)系,煮飯的時候多淘一次就好了。新米黏性強(qiáng),一把攥在手里使勁兒一捏就會緊成一團(tuán),要拍一拍才會再散成一粒粒的。小的時候,我很喜歡這樣玩,不過大人看到是要罵的,不能拿糧食玩耍。
打好新米就可以吃新米飯了。在我們老家,家里稍微遇上點喜事都會“叫飯”祭祖,簡單地說,就是吃飯之前,先讓祖宗們吃一頓。在八桌上擺好碗筷(只擺三邊,下席位不擺,留著給后人們磕頭作揖用),盛好飯菜,點好香燭,就可以叫祖宗們來吃飯了,要是有特別想念的親人,還會單獨給留位,叫名字。在我的記憶里,外婆在世的時候,每次“叫飯”請來祖宗之后,她總喜歡補(bǔ)充一句:桌子小,后來的就站在后面吃吧。然后多抓兩把筷子放桌上。每每那句話落音,兒時的我就會認(rèn)為,那時的飯桌上是真地聚齊了所有的祖輩們,我在桌下不敢妄語,也不敢妄動桌上的碗筷。吃新米飯雖是個不大不小的喜事,但這一整年的第一頓新米總還是有它專屬的特別,吃之前也是要“叫飯”的,只是流程簡單得多:煮好新米飯后,第一碗盛出來拿到院子里,用筷子把米飯丟到屋頂上。此項儀程人人都可以做,只是一定要用筷子而不是手。兒時的我對此萬分疑惑,總是覺得用筷子是因為嫌棄用手抓過的新米會不干凈,不能進(jìn)獻(xiàn)給祖宗們,可為何要投向屋頂,豈不更臟,祖宗們要如何饗用。現(xiàn)在想起來,也許吃新米飯時的“叫飯”多半不是為了祭祖,而是祭天,只是祭天的儀程落入鄉(xiāng)野,在鄉(xiāng)土扎根,也就沾了它的土氣和樸素,少了程序上的約束,顯得隨便了些。
打了新米還要做酒釀:這倒真的是非新米不可,只有新米做出來的米酒才香甜,陳米要么不怎么出酒,要么就是出的酒有點苦澀。米飯煮到斷生,就是煮到?jīng)]有白心卻還沒有黏在一起的狀態(tài),撈出來晾涼。煮生了不出酒,煮過了容易長霉。晾涼后撒上適量的酒曲,再拌勻裝在壇子里,中間按一個窩兒方便觀察出酒。裝壇后不能老揭開看,這樣容易變質(zhì)。等過幾天(夏天三四天,冬天一個星期)摸到壇子稍微有些溫?zé)幔椭览锩媸且呀?jīng)發(fā)酵出酒了,打開蓋子就可以看到酒窩里已經(jīng)沁出一汪乳白色的米酒。剛出的米酒是溫?zé)岬模挥幸稽c點酒味,甜甜的像糖水,多過幾天酒味就會慢慢變濃,要是再過幾天沒吃完,這酒就酸了。打新米的那些天走到哪家都可以吃到香甜的酒釀湯圓雞蛋。
打下來的米在多長時間里能被稱為新米沒有定數(shù)。開始的時候,去別人家吃飯主人家會強(qiáng)調(diào)今天吃的是新米。過了兩三個月之后就不太會有人特地再提這件事——這時候去年的谷子不是吃完了也該賣完了,理論上家家都吃上了今年收的米。等過了年,就再也不會有人提新米這兩個字——雖然離新的豐收還有整整半年,谷倉里的谷子可都已經(jīng)是去年的老谷子了。又該是開始新的勞作,然后期待新的收獲,周而復(fù)始的新一年了。
小時候家里這一年打下來的谷子就只吃這一年,多了都會賣掉,拋開感情因素其實體會不出太多新米陳米的區(qū)別來,等到讀書住校以后,在學(xué)校的食堂里吃了那么久的陳米,再回家吃一碗新米飯,才知道什么叫天差地別。
離開家鄉(xiāng)十幾年,我很少再吃到真正的新米。市場上也會售賣打著新米旗號的米,可是總覺得看起來沒有那么晶瑩,吃起來也沒有那么香甜。很久之后我才明白,新米的味道是僅留存于心的滋味,叫作回憶,也叫作鄉(xiāng)愁。
曬谷子。 繪圖/李雨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