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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論愛情是一場嚴肅的拼圖游戲

《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
[美]雷蒙德·卡佛 著
小二 譯
譯林出版社2010版
《還有一件事》截取了一個三口之家破裂前夜的場景。我們對這個家庭一無所知,只是兀然闖進客廳,看到妻女和丈夫之間的惡意在分分鐘內暴漲。丈夫酗酒、辱罵女兒,女兒聲稱父親精神有病,我們和方才下班回來的妻子一樣,迎頭撞上一場罵。這個底層人家究竟發生了什么,我們無從知曉。丈夫從身體到精神同時被擊垮,叛逆期的女兒沉溺占星術,妻子在父女矛盾間瀕臨崩潰……恍然覺得這是一個并不那么生疏的時刻,一種令人生厭卻幾乎標志了藍領家庭精神底色的時刻。“瘋人院”,省略了一切前史交代,卡佛借人物之口概括了此時此刻的全部灰度。孰是孰非?卡佛不言,只給人一種在無物之陣中掙扎的混噩感。連離開也成了無力的逞能。丈夫走之前說:“我只想再說一件事。”小說的最后一句卻是,但想不起來是什么事了。男人的出走不再是充滿英雄氣概的反叛,而是話語的終結,是蒼白無謂的家庭關系的終結。

愛有千百種模樣,
它讓人覺得存在無比真實,
也讓人質疑整個世界如此虛無,
可是人們還是這樣愛著愛情。
所以,當我們談論起愛情,
這話題如同愛情本身,永不止休。
另一篇相似題材是《嚴肅的談話》,這則中年婚姻危機故事依然不見來龍去脈,我們能夠捕捉并拼湊起零星的背景:夫妻分居,丈夫圣誕回家探親,另有新歡的妻子心懷不滿。卡佛的重點是,破碎如此的感情該如何重逢。一切都索然無味,拆看禮物,不乏敵意的舊事重提,對坐抽煙……這都不重要,要緊的是無聊動作下掩藏的戲劇化情緒。不需要情敵和往事回放出場,只需要暗示: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都能讓情緒激變,至于當妻子新歡打來電話,丈夫終于爆發,絞斷電話線并再次離開(被驅趕)。也沒有心理追蹤描寫,只靠掉落的派和一只煙灰缸——們一起買來又被丈夫帶走,便道盡了愛情的荒涼。
《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是全書中少見的長篇幅,正面談論了愛情的虛無。四個人探討了五種愛情模型。肯為愛人死的瘋狂愛情,蜜月階段的甜蜜愛情,因為看不見愛人而心碎的愛情,擄掠的愛情,破滅之后唯剩仇怨的愛情。討論到最后,眾人陷入沉默。這是一種借著對話逼近了愛情真相的恐懼。主人公梅爾質疑說即使是深陷戀愛的人,也沒有誰真正懂得愛情。愛這個鬼魅元素在極愛與極恨、現在與過去、生與死、廝守與喪失的兩極之間殘酷切換,似乎它只是時間性的,是一去不返的記憶,甚至只是人為的幻想。
看卡佛的小說,可以腦補如下畫面:經歷了疲憊且沉默的整日勞作,一個敏感的藍領工人抓住夜間僅有的一點余裕,揮筆記下看見、經歷或偶然觸及的藍領日常。大多沉默,沒有英雄,卡佛也無意為現實填空,而是繼續芟除、剪接,直到空白與空白拼出現代意味十足的圖像。每個人可以借此圖像尋找自己、愛情和其難以言傳的時刻。不僅如此,這種高度參與的閱讀同時培養了新的閱讀習慣。閱讀亦是填空游戲。如《家門口就有這么多水》中,丈夫偶遇死在河中的女孩兒,這件事和“我”的兒時記憶,以及現在“我”對于愛的不信賴感,都構成了某種連結。卡佛只交代這種連結的張力與神秘性,事情始末還有待讀者自行補充。《第三件毀了我父親的事》中父親的命運與啞巴的關系,《平靜》中僅憑對話和雙手的觸感所勾勒的溫暖人性等,故事沒有濫情和嚼舌,緊扼現代節奏,簡約、留白,卡佛小說如此接近詩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