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昉苨
恐怕沒幾個醫學家會面對這樣的抉擇:心愛的女兒重病垂危,自己是這一領域的頂尖研究者。然而,父親也比任何一個人都更清楚,這世界上并沒有藥物可以治療女兒的鏈球菌感染……
這是20世紀30年代病理學家、細菌學家格哈德·多馬克所遭遇的難題。
就在不久前,人類世界普遍的觀念還認為,小孩兒沒長成時,不能算是家庭成員——有太多的變故能使之突然蒙上帝召喚而去。多馬克的小女兒活潑好動,只不過是在玩耍的時候不小心刺破了手指,能有多大事呢?可沒過幾天,她就發起了高燒,而那個被刺破的手指則腫脹了起來。
父親把女兒送往醫院,一查,鏈球菌感染。
這是無藥可醫的。
當時已經是20世紀,醫學界已有“細菌”的概念,人類正在鉚足了勁兒尋找能對付細菌感染的藥物。多馬克是個整天對著細菌觀察動向的人——雖然現在的人大概還是很難想象,他的主要研究對象是染料。
對那個年代的醫學家來說,“染料”意味著最新款的化合物,沒準就有一款,自帶神奇藥效。那時的人類還不知道物質的分子結構和藥效之間有規律可循,無法自己動手合成有效的化學藥物,那就對著最新款的化合物一項一項試唄!
試驗了1000多種偶氮類染料后,色澤飽滿的橘紅色染料“百浪多息”進入了多馬克的視線范圍。
這是一款銷售前景頗不錯的染料,顏色很漂亮。據說,當多馬克被這抹耀目的橘紅吸引的時候,他的同事們已經做過實驗,至少在試管里,“百浪多息”殺不死任何細菌,不管是葡萄球菌、大腸桿菌,還是鏈球菌。
但他并沒有放棄。
在多次失敗后,這位經驗豐富的細菌學家把橘紅色染料直接用到了受感染的小鼠身上。奇特的是,盡管這種染料在體外沒有任何抗菌效果,但到了動物身上,它卻如有神助——注射過“百浪多息”的小鼠都從細菌感染中幸存了下來,而沒有用藥的則紛紛不幸逝世。
無論如何,這只是一個試驗。
多馬克甚至不是醫生,他的研究成果還沒有寫成論文,更沒有藥企去開發有針對性的藥物。何況,他自己恐怕也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在小鼠身上適用的,在女兒身上也同樣適用嗎?
藥物往往有毒性,尤其在早期醫學還相當粗放的年代。給予多馬克研究靈感的,是德國醫學家保羅·埃爾利希的一句話:“染料可以成為治療的基礎?!逼湓砭褪?,如果一種染料有毒,而它又剛好能被微生物吸收,則細菌不就遭殃了嗎?
女兒會不會跟著遭殃,多馬克恐怕心里也是沒底的。
他研究過“百浪多息”的毒性,暫時只發現,當其用量超過500ml時,小白鼠和兔子會嘔吐。因此,當女兒病情危急時,把它用上看來也成了唯一可行的選擇(事實上,因為副作用太大,這藥現在已經不用了)。
父親的孤注一擲是成功的,注射了“百浪多息”后,女兒從細菌感染的鬼門關前掙扎回來,恢復了健康。
而多馬克的研究依舊嚴謹,幾年以后,他才正式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寫成論文:之所以“百浪多息”在試管內無效,是因為它在體內才能分解成“氨苯磺胺”,這種物質能夠抑制細菌繁殖。
1939年,他獲得了諾貝爾醫學獎。
但他成就的意義遠遠超出這個獎杯。人類從此發現了能夠抗細菌的磺胺類藥物,一時間,西方各大藥企一擁而上開始生產。這些最早廉價的抗菌藥不僅在二戰時挽救了無數性命,也是醫藥史上的一個重要節點——可以說,從那之后,“孩子幾乎都可以健康長大”才成為人類生活的常態。多馬克救了自己的女兒,也延續了無數孩子的童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