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錦勛
原本臺灣文化就很多元,千余年來,近三十支的少數民族各自保有差異甚大的文化及社會。四百年前的閩粵移民,為臺灣帶來了第一波的中原文化;而后在歷經半個世紀的日本殖民,日本文化當然也隨之根植臺灣;等到1949年之后,大量遷臺的大陸各省移民,又帶來新的中原文化沖擊。
在中原文化再度急速進入臺灣,所產生的沖突、拉扯、糾結等種種不適應,李安稱之為一種“擠兌”的過程。“擠兌”所形容的,像是把煅燒白熾的鐵,瞬間放入冷水里;或像初春雪融、冰河涌動的聲音。從上游沖下來的冰塊,往下游河面的冰層推擠、卡位、互相侵蝕,彼此消長,最后化成更大的冰流。
國民黨來到臺灣,趕著要建立新秩序,急著用中原文化去“兌”換日本文化。好像1949年發行的新臺幣,面值一元的新臺幣兌換四萬元舊臺幣,也是一種倍數相差甚大的擠兌。
中原文化與臺灣和日本文化正面遭遇,兩相“擠兌”,各種不適應及矛盾漸次產生。有一句話說:“沒有沖突,就沒有認同。”差異強化了對自己的認識。
在戰后的臺灣,本外省族群對日本的“情感邏輯”完全不同。外省人在日本軍隊炮火及南京大屠殺的刀光血影之中,凝聚出一股強大的中華民族意識;而本省人卻在“皇民化運動”的洗禮后,自然留著日本文化的殘跡。
剛光復時就到臺灣大學當助教的齊邦媛,進到青田街日式宿舍,進門的玄關上竟然有一位叫錦娘的下女跪在那里迎賓。更新奇的經驗是,要脫鞋才能入室,“走到榻榻米上,好似走在別人的床鋪上”。那時日本人還未全撤,齊邦媛夜里聽著日本歌曲《荒城之夜》,凄美得讓她忘了這原本是一首“敵人的歌”。
同樣的摻雜感受,還有《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一幕:晚上小四全家吃著晚飯,背景傳來外面水果攤播放的日本歌,小四媽媽抱怨說:“怎么這音樂愈來愈大聲啦,唉,跟日本人打了八年仗,現在住日本房子,聽日本歌。”聽來滿腹慪氣。
在臺灣當局開放觀光后,蔣勛第一次去日本玩,竟被他母親罵到臭頭。
李安曾說:“對我來說,中國是一個春秋大夢,這個夢是真是假,我也說不上來。因為國民黨的關系,我在臺灣受的是中原文化的教育,又是外省第二代,所以成長中的認同感跟中原文化有密切關系。這是我的教養,由不得我選擇。”
但另一方面,國民黨建構的官方主流歷史,對于廣大的臺灣人來說,李安口中的“春秋大夢”,又何嘗不是一種“摻雜的感受”?成功大學臺灣文學系教授吳密察曾指出:“戰后臺灣人的中華民族主義,是被國民黨硬生生‘嫁接上來的。”
“嫁接”來的,不止于此,接續的美援、越戰,以及戰后美國在西方世界的霸主地位,挾著強勢的商業及傳播能力,數十年來,又為臺灣植入大量的美國文化。少數民族、日本、美國以及中國各省和閩南、客家等多重文化,在臺灣這個小小島嶼上,不斷混血、摻雜、對話、交融。
(摘自《臺灣,請聽我說》華夏出版社 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