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賽
如果說我有什么不同尋常的才華,那絕不是我比別人畫得好,而是我能記得別人早已忘卻的事情:童年時代某個特定瞬間的聲音、感覺與圖像,以及其中的情感質地。——莫里斯·桑達克
“巧遇世界上最美的插畫——博洛尼亞童書插畫展”在國家圖書館開展的第一天,我看到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站在一幅畫前,像著了魔一樣。我問她,這幅畫有什么好的?

墨西哥插畫師戴維·埃爾南德斯的繪本《古老的夜晚》內頁
她回答說,她喜歡這幅畫,因為它很神秘,看著像是某種古老的魔法。也許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是他們變出來的。她的母親訝異地對我說:“你以為小孩子都喜歡明亮的、艷麗的畫面,但沒想到她會被這幅畫如此吸引。”

后來,我給作者寫了郵件,詢問這幅畫的創作意圖。戴維·埃爾南德斯是一位年輕的墨西哥插畫家。他回復我說,這一組圖畫的確是關于一個中美洲的創世神話——古代墨西哥人喜歡將月亮與一壺滿滿的龍舌蘭酒聯系在一起。

“中美洲的民間傳說里有許多有趣的人物,我試圖從這些傳說中挑選一些小小的碎片,刺激人們對于中美洲文化的好奇心。至少在墨西哥,人們對于這些古老的本土文化是很看不上的,或者興趣缺乏。”
這件事情讓我意識到,也許孩子與這些童書插畫創作者之間真的有著某種程度的心意相通,是我們這些成年人無法理解的。孩子以本能的情感理解他們的畫,包括畫中的故事和情感,而成年人則更傾向于按圖索驥,試圖以邏輯去推理畫面中每一個元素落在每一個地方的原因,希望由此推導出作者敘述一個故事,或者表達某種思想的匠心,結果卻是誤入歧途。

如果你觀察過小孩子畫畫,你會知道,孩子能畫出很神奇的畫。他們從無懼怕,他們從周圍的世界,從自己的想象里畫畫,畫中的氣韻生動是專業畫家無法達到的。

我看過一個朋友的孩子畫樹林,那些樹看起來像一根根五顏六色的棒棒糖,天空里有一個太陽和一個月亮,一條瘋狂的河流穿過整個畫面。完全地超現實,卻是奇跡一樣的想象力。直到成年人開始評判他們的畫,汽車怎么能只有三個輪子呢?人的腿怎么能這么長?在這些質疑面前,孩子失去了信心,不再畫畫。
很遺憾,絕大部分成年人無法回到童年時的那雙眼睛,也無法再擁有天馬行空的創造力,除了極少數人例外,比如我眼前這些插畫的作者。
博洛尼亞童書展是世界上規模最大的兒童圖書博覽會,創辦于1964年,從第三屆開始創立插畫獎并同期舉辦插畫展覽。每年,全世界3000多名插畫藝術家向博洛尼亞童書展投稿,只有70~80名插畫師能入選,說他們代表最高的國際水準和方向并不為過。
意大利代表埃萊娜·帕索特利在接受采訪時,引用捷克女插畫師帕柯夫斯卡(Kvìta Pacovská)的話說:“圖畫書是孩子參觀的第一座藝術畫廊。”

在識字之前,孩子是天然的圖像閱讀者,一流的圖畫書為孩子的審美提供了豐富的藝術養分。但繪本所開辟的視覺探索絕不僅限于審美的層面,而在更加豐富多元的層面上。正是通過圖像,孩子理解故事所設定的世界,他們通過畫中人物的面部表情與身體語言閱讀角色的情感與互動。還有幽默感,就視覺的幽默而言,沒有比繪本更多樣化的表現媒介了,溫柔的、機智的、風趣的、鬧劇的……
事實上,繪本作為一種獨立的媒介形式的出現,恰恰是在130多年前,英國插畫家魯道夫·凱迪克第一次大幅提升插畫在敘事中的功能,而不僅僅是作為文本的裝飾。正是插圖與文字的珠聯璧合,將孩子帶入一個充滿魔法與創造力的世界。
關于繪本的文字與插圖之間的關系,桑達克有過一段很精彩的論述:

“如果只是把文字翻譯成圖像,那就太無聊了——作者已經做到了這一點。所以,作為插畫家,你必須提供一些不一樣的東西:無論是修飾文字,或者進入文字內部、繞過文字,但以某種奇妙的方式讓它變成一種美麗的東西,這才是插畫家的樂趣所在。”
在《孩子的繪本:以視覺講故事的藝術》(Childrens Pciturebooks:the art of visual storytelling)中,英國學者馬丁·索爾茲伯里(Martin Salisbury)認為,作為一種敘事媒介,繪本最重要的特征是“簡單與優雅”——“無論是故事還是意義,要把它壓縮到一個非常短小的格式里(通常是32頁)是很難的,但同時保持它的優雅就更難了。”
當這些世界上最好的插畫家必須以5幅,甚至更少的畫面來講述一個故事時,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會是一個個什么樣的故事呢?
日本畫家渡邊智子出生于京都,大學里學的是油畫,畢業后在糖果公司做設計,從1989年開始從事自由插畫。她說自己是一個孤獨的孩子,總是在想象的世界里自己跟自己玩,想象著自己是一只狼的孩子,或者一個水池通往某個地下世界。
“我腦海里的第一個畫面是小老鼠站在一個洞口。我想象著洞的另外一側是一個什么樣的世界。你得需要一點勇氣才能爬進那個洞里,但同時也是一個令人興奮的挑戰。”
“小老鼠不滿意與大家族一起生活的狀況。有一天,一只紅色的大熊告訴他關于這個洞的事情,小老鼠勇敢地跳進了洞里。在那里,他遇到了新的朋友,開始了新的生活。”
“我從小喜歡畫畫。用樹枝在地上畫畫,在能找到的任何一張紙上畫畫……”她告訴我,“我從未因為是給孩子畫的,就刻意逢迎所謂孩子的喜好。我更愿意按自己的心意將每一幅畫畫到最好。這個過程充滿了愛。我甚至愛其中的一切艱難。如果讓我說自己最快樂的時候,大概就是一邊思考,一邊看著腦海里的角色漸漸從筆端出現在紙上。”
《去遠方》是中國插畫家黃雷蕾的作品。作品的靈感來自于2014年夏天去川西高原的經歷。“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綿延不絕、層層疊疊、安靜又莊嚴的山,非常感動,幾近落淚。”
“學前班的時候被爸媽帶去少年宮,逛一圈看了五花八門的興趣班,我選了美術班。現在還記得我在第一節美術課上畫了一只企鵝。”
“畫畫在不同的階段對我的意義不一樣。小時候更多的是好玩和成就感,當時我包攬了班級和年級的黑板報工作,借此機會逃過了好多數學課。長大后,畫畫變成了一種思考方式,我可以借著創作反觀自身、清算過去、拷問現在。”
一個叫卡尼婭的小姑娘住在一本書中,有一天,她決定出去來個小小的冒險。她被外面那么多好玩的東西弄得不知所措,最后決定先坐一下有軌電車。電車駛入隧道,隧道里星光閃爍。卡尼婭看到熊媽媽和熊寶寶把星星放在嘴巴里嘎嘣嘎嘣咬。她也試了一下,星星吃起來好像冰糖。
終于,車子駛出了隧道,突然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孩子。她把卡尼婭放在手掌中間:“該回家啦。”當卡尼婭站在女孩的手上時,看到電車和河流都變小了。女孩把她放在一本打開的書上,“今天就到這里吧”。
北見葉胡告訴我,今天她所畫的一切,都與童年的經驗與記憶相關。小時候,她就是一個耽于幻想的孩子。她喜歡幻想那些縮微世界里的冒險,長時間地盯著草地,或者在花園里挖一個洞,幻想著在那里建一個秘密基地。她說自己熱愛一切生物,狗、兔子、松鼠、甲殼蟲、螞蟻,甚至蟑螂。對她來說,畫畫是一次次幻想成真的旅程,用平常喜愛的這樣那樣的生物,創造出她的主人公,小時候在花園里觀察過的植物,變成了筆下奇怪的風景。小時候她家里有一個很可愛的西方式的客廳,她畫的很多房子都是以那個客廳為藍圖的。
小男孩在戰爭中失去了母親和自己的一條腿。他在臥室里制造了一場想象中的戰爭。在他的假想敵里,有一個同樣失去了腿的小錫兵。同病相憐之下,他將自己的假腿借給了他。母親從墻上的照片中向他微笑,撫慰他的傷痛。
《晚安,指揮官》是伊朗女插畫家娜戈·穆罕默迪(Narges Mohammadi)為艾哈邁德·埃克巴普爾(Ahmad Akbarpour)的一本小說所畫的插畫,讓我們得以一瞥一個戰爭中的男孩的內心世界。正如娜戈·穆罕默迪所說:“這不是關于某一場戰爭,而是關于所有的戰爭。”
事實上,她本人的童年也在戰爭(兩伊戰爭)中度過。“我還記得當年父母的恐懼和焦慮,卻不明白戰爭到底意味著什么。在這本書中,我才真正明白了戰爭,也試圖用自己的插畫來表達這種理解。”
“就像笑、玩,愉悅、舒適、安全一樣,孩子同樣會體驗恐懼、仇恨、復仇、分離、憤怒以及其他一切我們認為不好的情感。但我們不應該因此拒絕承認這些情感的存在。比如戰爭中的孩子,他們可能會變成孤兒,體驗可怕的經歷與情感,但通過講述戰爭,他們可以發現和平。通過講述某種情感,我們能夠學會理解這種情感的反面。”
巴西作家保羅·文圖勒利(Paulo Venturelli)用一種詩意的語言寫了這樣一個故事:一個小男孩一點點發現世界上一切點點滴滴的事物其實都在他的內心。伊朗插畫師瑞夫斯汀·納杰菲讀到了這個故事,受到巨大的震撼,決定把這個神奇的故事畫出來。
“這個神奇的文本給了我一種巨大的自由度,創造文本之外的圖像的自由。我搜集了很多巴西文化的素材,人物、環境、自然,甚至孩子的游戲。但我必須承認,作為插畫師,我受到古老的波斯藝術的許多影響,包括那些古老的圖案、顏色、雕塑,這是我的血液里的東西。但PE是一個普遍的故事,發生在幾乎地球的每一個角落。我一直提醒自己找到一種簡單、普通的語言來傳達給所有的讀者。”
“我從小熱愛畫畫,創造自己的藝術,每次都讓我又興奮又快樂,就像發現一個新的世界。每次畫畫,我都覺得自己仍然是那個6歲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