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若茜
每當談論起一個阿根廷作家,我們都很難不去提到他和博爾赫斯的關系,有時還要講起他們之間的故事。認識R.皮格利亞,也可以從這里開始。
大概3歲的時候,一天,皮格利亞爬上家里高高的書架,拿了一本藍色的書,跑到家門口,坐在門檻上,把書攤開放在了膝蓋上。一位正從他身邊路過的先生停下腳步說:“小朋友,你的書拿反了。”長大后,皮格利亞回想起自己這段與書籍相關的最早記憶,覺得那個路人很有可能就是博爾赫斯。
這種假想并不是憑空而來。首先,皮格利亞的家鄉阿德羅格(Adrogue)屬于布宜諾斯艾利斯省,作為距離首都20公里左右的小城,是當地的避暑勝地,很多人坐火車來這里度假。皮格利亞的家正好在從火車站到賓館的必經之路上。博爾赫斯從小就經常和家人一起來這座小城度假,他與這個地方有著深厚的感情記憶,這使他在很多作品中都提到了它。而皮格利亞3歲時,正是博爾赫斯頻繁前往那里的1943年。1944年,博爾赫斯的母親還在那里買了所房子,現在已經成了一座博爾赫斯紀念館。不管怎樣,皮格利亞的自傳就開始于他坐在門檻上,攤開書的那一刻。博爾赫斯是他關于書籍的最初記憶。
此后,皮格利亞從文學愛好者變成作家,依然和博爾赫斯相關。1960年,皮格利亞進入大學攻讀歷史專業,他所在的文學社團想邀請一些知名作家、學者進行系列講座。他鼓起勇氣給博爾赫斯打了電話,沒想到對方很痛快就答應了,并約他在國家圖書館見面。博爾赫斯和任何人交談時總是把對方當作比自己聰明的讀者,所以很容易建立親近感,20歲的皮格利亞本來就年輕氣盛,因此說話時毫無忌諱。他對博爾赫斯說,其短篇小說《刀疤》的結尾對讀者而言毫無懸念,因而有些多余。博爾赫斯聽后對他說:“原來你也寫短篇小說。”不管這句話你認為該如何解讀,是否有兩個不同的方向和角度,當時的皮格利亞將它當作了一種莫大的鼓勵。

阿根廷作家R.皮格利亞與他的著作《艾達之路》
1961年,皮格利亞真的發表了自己的第一個短篇小說,接下來的兩年中,他的短篇小說開始陸續獲獎。與此同時,皮格利亞開始撰寫大量文學評論,當然,博爾赫斯是他的研究中非常重要的部分,國家電臺開設了由他來談博爾赫斯的節目,他也因此成為繼博爾赫斯之后阿根廷最重要的作家和文學評論家之一。尤其在進入21世紀以后拉美和西班牙文壇的肯定接踵而來:2010年獲西班牙“文學評論獎”,2011年獲拉美最高文學獎——委內瑞拉政府頒發的“羅慕洛·加列戈斯文學獎”,2012年獲古巴“美洲之家”設立的“何塞·瑪利亞·阿爾戈達斯”敘事文學獎、阿根廷作家協會最高榮譽獎,2013年獲智利以著名小說家曼努埃爾·羅哈斯命名的文學獎等等。
皮格利亞還是一位大學教授,教授歷史、文學,他同時也是一位主編,主編偵探小說叢書。不僅如此,他還撰寫了大量有關偵探小說的論文和著述,被認為是美國黑色小說、印象派偵探小說在阿根廷的重要推動者。更重要的是,偵探小說幾乎貫穿了他一生的文學創作,不管是早期的短篇小說,還是后來寫作的5部長篇小說,也包括最新的一部《艾達之路》。
《艾達之路》的寫作依附了美國的“大學航空炸彈怪客”事件:數學天才卡欽斯基用恐怖手段宣傳他的政治主張,從1978年開始犯案,一直到1995年,他以大學和航空公司為目標,先后用16枚郵包炸彈,造成3人死亡和23人受傷。1995年4月,他要求媒體刊登一篇3.5萬字的宣言,揚言否則將繼續犯案。9月15日,其反現代社會的極端無政府主義宣言被刊登,他還因此被一部分人包裝成一個反體制的英雄,當然,其行徑上依然是一個恐怖主義分子。1998年認罪后,被判處終身監禁。
《艾達之路》的主人公蒙克就是一位數學家,有很高的專業成就。他完全可以依此繼續走科學家的學術之路,但是,他懷疑科學發展對自然生態有破壞作用。這本書的中文譯者、翻譯家趙德明認為:這里的關鍵問題在于,為什么他能懷疑?懷疑意識從何而來?首先,是知道“我是我”,“我有獨立的人格”,而這一點,在蒙克身上表現得非常充分。他有真才實學,有智慧,敢擔當,這種個人英雄崇拜是美國文化的特色之一。
“從他身上可以看到美國文化中的‘自我意識發展到了何等極致,恐怕要開始走向反面了,如果我行我素到了不顧法律、社會安寧和他人的生死,那么就會像蒙克那樣鋃鐺入獄了。”趙德明在譯后記中寫道,“沒有獨立思考的自我意識,社會死氣沉沉;沒有公民意識,社會混亂無序;沒有生態環保意識,城市會籠罩在霧霾里。但是,怎樣才會同時具備這些意識呢?《艾達之路》里沒有答案,也不可能給出答案。”
借用偵探小說元素來構思、寫作自己的小說,是皮格利亞對博爾赫斯寫作的一種繼承。他們同樣是借助小說的形式、互文性和戲仿等等手段,對人生、社會、宇宙的抽象問題做藝術的具象加工,語言、文化、哲學等等形而上的問題,是他們在小說中所探究的謎團。這是他們的寫作被歸類為后現代偵探小說,與傳統偵探小說集中在解開兇殺案、失蹤案等等具體謎團之間的區別。雖然,他們的小說中也會有兇殺案件的發生,比如《艾達之路》開篇不久,就開始了一場對殺人兇手的追蹤,但是那終究不是真正的、最終的謎團。
皮格利亞對博爾赫斯的繼承中存在著叛逆和改變。任教于北京外國語大學的樓宇博士指出,相對于博爾赫斯作品中更多遠離日常現實,帶有玄學色彩,充滿想象、虛幻的寫作,皮格利亞則更多關注于討論與社會、歷史,與現實相關的問題,而這些都與皮格利亞的生活經歷、學術養成密不可分。
樓宇分析說,首先,皮格利亞在上學時選擇了歷史專業,接受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這決定了當他的作品中出現不可解的謎團時,并不指向懷疑論、不可知論,而是強調不斷地追問和探尋。其次,20世紀50年代時阿根廷的一場著名的爭論對他構成了很大的影響。當時,諸多作家、知識分子發表一系列文章進行批判,認為作家應該緊跟時代步伐,在創作中反映現實,而不是將文學和政治割裂開來,呼吁重拾阿根廷文學的現實主義傳統。他們的矛頭正是指向以博爾赫斯為首的一派作家,試圖將博爾赫斯推下神壇。
這場爭論一直持續到60年代,皮格利亞在當中累積了很多困惑,直到他遇到美國黑色小說、印象派偵探小說。他發現,這類小說既非常貼近現實,又不是對社會的簡單反映,而是把一些社會問題進行了包裝,用錯綜復雜的情節編織成網而包括萬象。這直接改變了皮格利亞對文學及文學公用的看法,于是他開始進行革新。他撰寫了一篇文章,指出傳統偵探小說和黑色小說的不同之處,并反駁了將黑色小說形容為混亂不堪、雜亂無序,一種高雅小說類型的墮落版本的評價。實際上,他反駁的就是博爾赫斯的觀點。他推出了黑色小說系列,被認為是阿根廷偵探小說歷史上,也是繼博爾赫斯的《第七層》系列之后,最重要的選集之一。
后來,皮格利亞作為拉美文學教授長期到美國進行教學,開始更加熟悉美國的生活方式,美國大學的教育、學術圈子。而這時,他已經在祖國阿根廷飽受軍事獨裁統治折磨。趙德明說:“他的母語是西班牙語,吃潘帕草原的牛肉。在美國教書,說的是英語,吃的是熱狗。他從當代美國文化中看到一些開明的方面,但是也躲不開危機的側面。他有勇氣說出危機,更有才氣,能藝術地表現危機,尤其能用深刻的思想剖析危機背后的深層次原因,既給讀者通報了新情況,讓讀者享受到文學提供的快感,更給讀者提供了智慧性啟發。”
皮格利亞的作品當中很少有真正意義的偵探,而往往是不能解開難題的失敗者,這也是作家的寫作特點之一。《艾達之路》也是如此,偵探破不了案就選擇放棄追蹤。樓宇說,在他的作品當中最終承擔起解密任務的大都是作家、記者,這類以知識分子為主的非真正意義的偵探。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是“倫西”——他早在1967年就出現在作家的短篇小說里,并在其后來的作品中重復出現,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是作家的另一個自我,是皮格利亞本人在作品中的化身——皮格利亞全名就是里卡多·埃米利奧·皮格利亞·倫西。《艾達之路》里面的朱尼爾,就被認為是倫西的變體。皮格利亞也曾承認,倫西這個人物身上有很多他的個人痕跡,他有時甚至想:“只要稍有不慎,可能倫西的人生就是我自己的人生。”
“除了自傳性文人特質之外,‘倫西還有去中心化的特征。他雖然幾乎出現在皮格利亞所有的作品當中,但是每次出現都不是作品中真正的主角,很多時候只是觀察者和見證者,至于解開謎團或是揭開真相,通常都是以失敗告終。”樓宇指出,這樣一來,主動參與其中的讀者就成了皮格利亞作品中真正的解密者。
博爾赫斯心目中的理想讀者就是酷愛哲學、精通文學的知識型讀者,他認為只有這樣的讀者才能發現隱秘在文本中的秘密。在這一點上,皮格利亞又是博爾赫斯的追隨者,他同樣認為閱讀他的人比他聰明。他曾指出,閱讀過程當中,讀者應該像偵探一樣挖掘隱藏在文本之后的信息,從而賦予文本更深層次的意義。因此,他的大部分作品都采用開放性的結構,不在結尾給出答案,《艾達之路》也正是如此。
兩年前,皮格利亞被診斷患有漸凍人癥,他開始和時間賽跑。2010年從普林斯頓大學退休,轉年他立即開始了對《艾達之路》的寫作,并在2013年出版了這部作品。2014年,當這本書獲得諸多獎項時,他本人已經不能出門領獎。這很有可能是作家最后一部長篇小說,但卻是他在中國出版的第一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