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偉
王蒙到《人民文學》當主編后,劉心武只在1984年最后一期,發表了一篇質量很差的“表現主義”的短篇小說《尋人》,通篇是夫婦倆的對話——從想買冰箱找不到門路起,隔壁鄰居成了萬元戶,登門求寫登報的尋人啟事,尋找失散多年的弟弟,寫小知識分子心態。這稿子不是我發的,是他寫《鐘鼓樓》間隙隨便寫的。
那時他已經搬到了勁松垂楊柳,王蒙上任時,他正鉚足勁寫《鐘鼓樓》,那時能沉下心寫長篇的不多,這部長篇小說決定了其位置。這是一部開放式結構,自信滿滿,寫得洋洋灑灑、無拘無束的小說——沒有故事,只有眾生相各自形態,敘述主線只是鐘鼓樓附近胡同大雜院里,一個普通市民薛大娘二兒子的婚事。劉心武以時辰為敘述橫向展開,第一章卯時(早5點到7點)到第六章申時(下午3點到5點),12個小時寫了近30萬字,就結束了?;槭逻M程的最高潮點,也就是新郎喝醉吐了,他的流氓同學酒后鬧事,混進酒席的小偷中學生趁亂偷走了新郎給新娘的信物——一塊雷達坤表,婚宴上一切都亂了。這樣的長篇小說,大約也只有劉心武敢這么寫。最后結尾是,申酉之交(下午5時整),劉心武以“合并非同類項”的方法,寫一組組人物在這個時間點交錯的關系,表達他對時空的思考:時間的循環,身外的時間,信息與時間之關系與錯位。最后一對寫單相思的張秀藻與她心愛的荀磊相遇,荀師傅拿出自己的錢,讓兒子去買一塊同樣的雷達坤表,謊稱是小偷丟在門口撿到的,助人為樂。荀磊買了表,遇到張秀藻,陪著心滿意足的張秀藻走回家,想起這一天正是“西安事變”爆發紀念日,在歷史感前,市井人際的瞬間,自然都是渺小的。

劉心武
這部小說不好讀。因為劉心武不屑于懸念,只顧一個個靜態介紹、剖析眾生相類型,每一人物都有特定的時代烙印——從當過喇嘛的薛大爺、當過八路軍的荀師傅,直到“丐幫”父子、小偷中學生姚向東,其中又不斷從知識點引出社會背景,比如四合院、大雜院、80年代初市民婚俗、不同行當的講究。澹臺智珠是京劇旦角,韓一潭是文學老編輯,還專門寫到老干部齊壯思的集郵,這是因郵票設計師萬維生當時也住在垂楊柳,是劉再復的老鄉,“勁松三劉”很近的朋友,我也曾見過兩次。劉心武也寫到了古典音樂,這是寫不同層面的環境回避不開的,但他寫到鮑羅丁與德彪西的兩個曲名都是錯的。
《鐘鼓樓》1984年在《當代》發表后,劉心武整個狀態都變得特別自信。那時在他家里,他經常會強調“我是個‘泛西方主義者”。所謂“泛西方主義”,是指廣泛接受西方美學趣味。那時作家開始頻繁出國訪問,尤其是美國與歐洲,對西方“先鋒文學”的譯解鋪天蓋地,以西方前衛為坐標是時髦。這一點,劉心武與王蒙又構成“代別”——王蒙即使在美國、德國、法國,坐標始終不離他飽經滄桑仍對組織的深情,劉心武則開始以西方前衛坐標來審視他的積累?!剁姽臉恰返慕Y構,對時空與人際的思考都來自這坐標,這坐標幫助他,起碼立意的高度超過了王蒙。但80年代上半期,這還是文學、美學及哲學的坐標,未涉及或大家都有意回避價值觀。因為西方價值觀還不容討論。滲入到價值觀,還是80年代下半期的事。
劉心武家搬到垂楊柳后,“勁松三劉”曾在80年代文壇耀亮過一段。“三劉”中,劉心武與劉再復年齡差一歲,他倆因此走得更近,我到劉心武家,經常能遇到劉再復。劉湛秋30年代生人,其實與王蒙是一代,但他是抒情詩人,鐘愛葉賽寧,心態與趣味都接近劉心武、劉再復。劉心武寫《鐘鼓樓》時,劉再復開始他的“性格組合論”研究,1984年發表了《論人物性格的二重組合原理》。今天看,性格組合說過于簡單,但在80年代“人性論”討論的大背景下,他激情洋溢的觀點是突破性的。我們那時讀他的論文匯編,真有如獲至寶感。劉再復是一個寬厚,又特別容易情緒激動的人,他是從魯迅研究走進的“性格組合論”。

1.《鐘鼓樓》分兩期連載在《當代》1984年第5、第6期,1985年11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了第一版2.《王府井萬花筒》發表在《人民文學》1986年第5期,以當時王府井豎立的真實廣告牌內容引出敘述3.劉再復的《性格組合論》1986年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了第一版
現在回顧,80年代之所以流光溢彩,前提是因當時的政治環境開放。不僅西方各種學術思潮“只爭朝夕”式地迅速引進,而且寬容一個個大討論——從“破除迷信”“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到“人性論與異化”“人學”;從美學到“丑學”;80年代下半期,則從“西馬”到“新權威”到“新自由主義”。盡管也有各種批判,各種上層高壓,但都還有討論的環境,思想敏銳活躍者還可以成為領導。1985年,劉再復是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的所長、《文學評論》主編了;1986年,劉心武成為《人民文學》主編,劉湛秋成為《詩刊》副主編了。
我以為,是《鐘鼓樓》加上紀實小說系列,推動了王蒙選擇劉心武接任《人民文學》主編?!剁姽臉恰吠瓿闪恕暗匚弧?,那時當《人民文學》主編是需要地位的。紀實小說系列完成了“角色”——王蒙選的接班人,必須是熱忱關注社會,能切中社會脈動,紀實小說系列體現了劉心武這個能力?!?·19長鏡頭》就切中了當時脈,它通過記錄這一次熱血沸騰引發的球迷鬧事事件,最后結論是:倘若“5·19”那天球賽結束,看臺上的中國觀眾都心平氣和地為“雙方的精彩表現”鼓掌,然后極有秩序、迅速地魚貫而出,并紛紛微笑著回家,全世界和我們自己,對我們這個民族該做出怎樣的評價呢?
這場是中國隊與香港隊的足球賽。那時中英《關于香港問題的聯合聲明》剛剛簽署,港人尚未接受香港將回歸的事實。
這個紀實小說系列的第二篇《公共汽車詠嘆調》與第三篇《王府井萬花筒》,分別發表在《人民文學》1985年第12期與1986年第5期上。《公共汽車詠嘆調》通過擁擠的公交車中人太多、人擠人,寫人們不如意情緒的淤積,背后實質是“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導致資源競爭帶來的社會心態失衡問題,呼吁的是人際理解與彼此寬容。他在結尾中提出“一個平方米上,同十二個同胞‘筑成血肉長城”矯情,卻正是官方希望的引導。《王府井萬花筒》以一個個廣告牌引出一段段文字的新穎表達形式,寫全面開放帶來的五光十色。廣告牌內容都是當時實錄,體現著北京正在迅速接近世界都市行列,各種各樣人穿梭、交織,信息轟炸,令人頭暈目眩。劉心武選擇的主題是,該建立一種怎樣開放的都市心態,還是呼吁包容、寬容,有容乃大。這篇稿子創作過程中,劉心武告訴我,他原打算以《八面來風》為標題,后來改成《王府井萬花筒》更能體現主題,“八面來風”是狀態,“萬花筒”有了態度。
這個紀實小說系列,他原計劃要寫好多篇,實際間隔卻是半年才出一篇。1985太熱鬧了,他已經很難再保持快速寫作的節奏。而《王府井萬花筒》發表后,他已經要當《人民文學》主編了,最要緊事成了思考如何亮相,這個系列也就中斷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