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保羅
GDP這樣的綜合性指標才是一個“現代指標”,而鋼產量是個“近代指標”—在弱肉強食,國際秩序構建完全以武力為后盾的時代的國家博弈“實力指標”。
在普通人眼中,西方殖民者打敗落后地區的抵抗力量都是通過先進的“洋槍洋炮”,即“熱兵器”對“冷兵器”來實現的。但這是一種不小的“誤區”。
西班牙人作為美洲早期的殖民者,其打敗和屠殺印第安人主要依靠的并非熱兵器,而僅僅是鋼鐵的刀劍。這種勝利的取得,最重要的原因是,印第安人在殖民者到來之前,竟不知鋼鐵武器為何物,他們最堅硬的武器是沒有利刃的青銅棒,以及石刀、彈弓。
可以說,殖民運動開啟了人類最早的“鐵血時代”,鋼鐵是一個民族戰勝另一個民族或者一個民族免于亡國滅種的“物質基礎”。直到20世紀中葉二戰結束,鋼鐵的這種地位都從未改變。
作為一個工業后發國家,中國人對鋼鐵的情結更加獨特。到本世紀初,中國已成為了世界上產量第一的鋼鐵生產國,并擁有世界上最多的成規模鋼鐵企業。

不過,這個在過去被視為國家實力,并寄托政治精英富國強兵夢想的產業早已不復昔日榮光。它正在成為中國工業體系痼疾的“集大成者”,乃至國家經濟的一種“負擔”。
任何一個產業,它都不能過分地被“政治化”,否則它最終的“市場化”將面臨更嚴重的痛。
鋼鐵作為一種經濟發展指標,這種“鐵血傾向”主要是被戰爭放大和強化。
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所有的近代和現代戰爭幾乎都是一場鋼鐵產能的博弈。1800年,英國的鋼鐵和煤炭產量比世界其他所有國家和地區的總和還要多,這意味著它作為全球霸主的地位將很難被挑戰。
1913年,德國鋼產量達到了英國的2.2倍。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德國聯合了 “布娃娃帝國主義”奧匈帝國等多個“二流”資本主義國家和其他主要資本主義國家開戰。
1940年,德國鋼產量超過英國和法國的總和,也超過新興的蘇聯。1941年,德國進攻蘇聯,二戰格局瞬間改變。
“失道寡助”當然是德國和其盟友戰敗的原因,但不可否認,兩次大戰幾乎就是一場鋼產量的博弈,戰爭結果基本上就是鋼鐵產量的“較量”。
一戰之前,盡管德國鋼鐵產量在歐洲排名第一,但美國1913年的產量超過了3100萬噸,而德國不過1760萬噸。1940年,德國及其占領區的鋼產量為 2610萬噸,但美國早已達到了6076萬噸。兩次大戰,美國的參戰立刻讓德國的“鋼鐵優勢”蕩然無存。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一對“老冤家”德國和俄國(蘇聯)的“鋼鐵博弈”。1913年,俄國鋼產量為480萬噸,不到德國的1/3。但1940年,德國(含占領區)和蘇聯的鋼鐵產量,差距已經不明顯。1940年,蘇聯鋼產量達到了1832萬噸,達到了德國的70%。
一戰時期,俄軍根本不是德軍對手,德軍在東線圍殲數倍于自己的俄軍,是一種常態。最后,俄國幾乎自動投降,而德軍也視之為無物,大搖大擺從東線抽調主力回援西線。但二戰時期,格局已明顯改變,蘇聯的戰爭后勁顯然超過德國,而鋼鐵無疑是基礎。
這段戰爭史,本質上也是經濟史,它深刻地影響了后來很多國家的工業發展戰略。社會主義的蘇聯基于一戰俄軍可笑的戰斗力而“痛定思痛”,其政治精英認為,要從帝國主義的包圍中殺出血路,必須建立強大的國防工業體系,其基礎便是重工業。
另外,社會主義國家必然面臨資本主義國家的經濟封鎖,這也意味著社會主義國家很難加入與資本主義國家之間的分工和貿易,因此必須有獨立自主的完整工業體系,而重工業是所有工業的基礎。
中國發展鋼鐵的動因和蘇聯類似。不論是民國政府還是新中國,都深刻地懂得鋼鐵為代表的重工業的薄弱是中國長期被欺凌的重要原因。
1937年,盧溝橋事變爆發之時,日本的鋼產量是580萬噸,約為當時美國的1/10。盡管和歐美列強相比,日本不過是個“二流國家”,但它對中國的物質優勢幾乎是壓倒性的。中國當年的鋼產量只有4萬噸。中國人只得以血肉之軀和數倍于日寇的傷亡去贏得慘烈的勝利。
因此,建國之后,鋼鐵工業成為了新中國工業發展的重中之重,這是一個新興大國的理性選擇。在1980年代之前,衡量國家經濟實力的除了糧食產量,就是鋼鐵產量,在一些特殊時段,它們是地方官的“考核指標”。那個時候,我們還沒有GDP概念。
但不同經濟體對鋼鐵的態度是不一樣的。就在歐洲國家積極“備戰”、不斷加大對鋼鐵產業投資的20世紀30年代,美國人的經濟衡量體系已經開始轉變。
1932年,為給美國總統羅斯福應對經濟危機提供決策參考,美國商務部內外貿易局經濟分析處同國民經濟研究所(NBER)的西蒙·庫茲涅茨等經濟學家一起編制了1929年~1932年全國國民收入(NI)數據。這是經濟史上一個劃時代的事件。此時的統計指標是國民收入而不是GDP,但它是后者的濫觴。因為開創性的貢獻,西蒙·庫茲涅茨獲得了1971年的諾貝爾經濟學獎。
GDP直到1965年才在美國誕生。這一年,美國統計部門首次編制分產業的GDP數據。到了1991年,美國正式將GNP統計改為GDP統計。美國的GDP統計變革顯然會影響“國際標準”,到了今天,GDP已經成為了全球宏觀經濟統計的統一標準。
顯而易見,GDP這樣的綜合性指標才是一個“現代指標”,而鋼產量是個“近代指標”—在弱肉強食,國際秩序構建完全以武力為后盾的時代的國家博弈“實力指標”。
GDP和鋼產量相比,更能體現一個現代國家的真實經濟水平,也更有利于為經濟發展提供決策參考。美國首次編制分產業GDP數據,目的便是讓國家治理者更好地把握國民經濟生產結構特征。因為,此時的美國經濟正在轉型,一個制造業強國正在成為一個服務業(金融業)為主體的強國。
而同一時期的蘇聯則依然在“鐵血之路”上狂奔。數據顯示,從1953年~1964年間,蘇聯的鋼產量從3810萬噸增加為8500萬噸,雖然不敵美國,但差距在不斷縮小。這被看作是蘇聯在美蘇爭霸中進入進攻性階段的重要物質基礎。
實際上,很多人忽略了蘇聯占據優勢的“基礎”并不全是鋼鐵產量,很大程度在于國際原油市場正朝著有利于蘇聯的方向發展。1960,產油國成立了石油輸出國組織,開始了和西方國家的“石油恩仇”。
蘇聯作為一個外匯主要依靠石油出口,而且必須要用外匯購買糧食的石油出口大國,勢必會占據“優勢”,這種“優勢”一直持續到了1980年代沙特在美國支持下將石油產量猛增4倍,直接導致蘇聯巨額外匯損失為止。
但中國人的“鋼鐵情結”在經過“大煉鋼鐵”等發展教訓之后,開始慢慢轉變。1980年代初期,中國開始以國民收入(NI)和國民生產總值(GNP)來統計經濟發展。1993年,我國取消了國民收入和國民生產總值核算, GDP成為國民經濟核算的核心指標。
中國的選擇無疑是正確的,一個現代國家的實力絕非鋼鐵可以衡量。即便在近代,也是如此。
俄國沙皇曾認為,俄軍戰斗力遠遠落后于德軍,主要在于俄國工業實力特別是鋼鐵產業的落后。這種觀念影響了后來的蘇聯,也間接影響了世界上的所有社會主義國家,但這個思想的源頭或許就有問題。
20世紀初,俄國70%的男子是文盲,而同一時代的德國人,識字率已近100%。顯然,一支超過半數士兵目不識丁的半文盲部隊,即使擁有最好的鋼鐵武器,也打不過每一位士兵都看得懂作戰地圖的現代勁旅。鋼鐵并不代表一切,即便在那個早已過去的“鐵血時代”。
1997年,中國的粗鋼產量首次超過日本和美國,躍居世界第一。此后,這個地位幾乎沒有被動搖過。但問題在于,這個產業的競爭力卻不甚樂觀。
國際鋼鐵協會于每年的年中發布一份世界鋼鐵企業競爭力排名,這份排名相對權威。在最近的2015年的報告中,“中國軍團”業績欠佳。排名前5的企業分別來自韓國、美國、日本、俄羅斯和巴西,排名前20的企業之中沒有一家是中國大陸企業。其中,中國臺灣的“中鋼”排名19位,而大陸最領先的寶鋼也僅僅排名21位。
目前,中國作為鋼鐵第一大國,產業技術水平和產品結構仍處于中低端。一般而言,國外特殊鋼產量占鋼總產量的比重約10%以上,但中國僅5%。特殊鋼材需要的技術水準較高,附加值和利潤也高,是鋼鐵產業競爭力的重要指標。
鋼鐵產業大而不強的產業現狀,其背后最重要的根源是產業集中度過低。這個行業的產品容易標準化,因此鋼鐵行業是一個規模經濟很明顯的行業,規模大會直接帶來兩個好處:一是獲得針對上游(鐵礦)和下游(比如汽車廠商)更大的議價權,二是單家企業有更多的資金投入研發,提高技術實力和產品附加值。
長期盤踞世界鋼產量第一,以及行業競爭力前十的安賽樂米塔爾公司就深諳此道。2007年,這家崛起于印度的鋼鐵巨頭鋼產量達1.16億噸,占世界市場份額比例超過10%。早期,安賽樂米塔爾的技術實力并不占據優勢,但其領導者米塔爾深諳世界鋼鐵產業的首要缺陷,即世界鋼鐵產業集中度,這使得鋼鐵公司的議價能力很差。
在世界任何國家和經濟體,鋼鐵公司都具有明顯的地方性特征。因為它們最初都是依托鐵礦而建,加之涉及國家競爭的版圖分割問題,以及鋼鐵原料、成品“太重”,運輸半徑有限,所以鋼鐵企業分散,并且多是區域性企業。
但米塔爾認識到,世界金融體系的融合以及資本的跨境流動將給行業帶來顛覆性機會,通過并購整合全球分散的鋼廠,形成超級大規模的鋼鐵巨頭,其好處至少有三:一是擴大市場份額,對上下游的議價權更大。二是分散全球風險,各地市場可此消彼長。三是加大研發的集聚效應。
遺憾的是,中國同行的發展方向剛好和安賽樂米塔爾相反。
改革開放以來,由于“地方競爭”的格局,大量地方鋼鐵企業崛起,加劇了這種分散化趨勢。國家部委多次要求加強鋼鐵行業的整合,但這種分散化的情況并未根本改觀。近年來,中國鋼鐵市場的CR4(排名前四企業的生產集中度)指標甚至不及美、日、韓、印四國鋼鐵市場的一半。
當前,一種流行的說法是鋼鐵公司“觸網”,即鋼鐵電商的迅速崛起。鋼鐵電商崛起的背景,正好是鋼鐵廠商的“弱勢”和分散,使得統一的交易平臺成為了必要。電商會讓信息更加透明,這個新興產業最大的正面效果是加快那些實力欠佳的鋼鐵企業的衰落,加速行業的洗牌,而不是“拯救”這個行業。
但鋼鐵電商本身的前景也未必樂觀。事實上,稍微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由于鋼鐵行業產品高度的標準化,信息不對稱并沒有想象的嚴重,一些鋼鐵電商更多是資本在炒作,或者一些資金缺乏的鋼鐵企業希望利用“互聯網概念”在資本市場“圈錢”而已。
中國鋼鐵行業的自我拯救,有賴于行業整合的加速,在這一過程中,還必須理性看待“倒閉潮”、“下崗潮”這樣的社會之痛,要讓這個行業從過度“政治化”回歸“市場化”,而不是靠什么“觸網”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