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雷
彼此不同的宗教、歷史感和族群身份,形成了以色列的“蜂巢型”社會和跨階層隔膜,從這個意義上這個國家誠如其中文譯名,以文化色塊排列—以色列。
2016年的2月底,以色列的耶路撒冷并不寒冷,暖陽下時常看見3種鳥:烏鴉、鴿子和麻雀。這3種鳥彼此少有往來,就像在耶路撒冷錫安山(Zion)的穆斯林、猶太教徒和基督徒,在各自念經之聲相聞的社區中獨自生活。
在錫安山的對面—被稱為橄欖山(Olives)的地方,更多的不是橄欖,而是漫山遍野的墳塋。宗教的圣徒和先知,在生前侍奉各自的神之后,仍然選擇在死后“守望”圣地。
經年以來,遠來朝圣的人們在耶路撒冷看到的當然有經典和文明之光,但也同時感受到一個存在“藏骸所”、宗教和族群撕裂以及戰爭的亂域。
與新聞聯播里的耶路撒冷不同—至少是筆者旅行的這幾天,這座城市有著“反常識”的安靜和祥和。雖然荷槍實彈的軍警隨處可見,但他們更像是一些“配槍的平民”,在草地上圍坐、在熟食店里聊天、在咖啡廳里喝水、站著微笑致意—毫無“軍容軍紀”,甚至還應來往的游人相邀,帶槍與路人合影。
真正讓人意識到他們的警覺、不安和監控欲的地方,實際上是飛機場。以色列有著筆者體驗過的最為嚴格的安檢,包的每個角落,里面的每個物品都經過詳細的檢查,連電腦都打開掃描多遍,錢包的每個夾層也掃描過。我沒有前往戈蘭高地、加沙地帶和約旦河西岸,相信那邊的氣氛會與時政新聞更貼合。
在筆者與特拉維夫大學人文學院的中國問題專家交談時,他們提到以色列周邊的宗教和部族戰爭某種程度上從來沒有停止過,只不過因為網絡的發達,現在才偶爾讓外界知曉這里的苦難。
我提到以色列在中國人眼中的好名聲和正面印象—教育、財富、金融、軍事實力等,以色列方面的學者說,這些正面印象并沒有兌換成對等的政治關注度,例如近期中國國家元首的中東訪問,就選擇了伊朗而不是以色列。
以色列人最缺乏的就是地區安全感。他們的四周常年是熱戰區域,無論是敘利亞、伊朗還是巴勒斯坦、黎巴嫩。但因為以色列強勢甚至近乎殘酷的對外政策和異族/異教政策,外界時常提及它的民族隔離制度、對外仇殺和極端復國主義(Zionism),包括英美在內的許多西方國家媒體界、學術界、企業界已經連續多年發起了抵制以色列的運動,通過抵制以色列產品和創新企業,防止為以色列進攻性的民族和外交政策提供經濟支援。
以色列方面一直捍衛自身決策和立場的歷史正當性和現實必要性,并在2016年宣布將投資130億謝克爾(約合33億美元—這大約是美國每年支援以色列的費用,以色列一直是美國最大的外援對象國),用于未來5年內提升阿拉伯少數族裔的福利和生活水平。

耶路撒冷著名的哭墻廣場。
此外,以色列將國際社會從2005年以來陸續發起的“抵制以色列”運動視為一種恐怖主義和反猶主義。筆者在海法、特拉維夫、耶路撒冷的游歷中發現,以色列通過聚焦以人類核心利益和文化終極價值為旨趣的創新和革新,試圖以此來整體瓦解反猶主義的邏輯基礎。
在1585年亨里希·邦庭(Heinrich Bunting)所繪制的世界地圖中,耶路撒冷被描繪成世界文明的燈塔。這座城市里似乎有幾本書是永恒的,包括《希伯來圣經》、《死海古卷》、《古蘭經》等,然后,不同時期的文化征伐者不斷攻占這座城,毀滅它再重建它。但是,無論新來什么文化,最后都倒在這個于時間中相對靜止的城市。
在東耶路撒冷舊城,我目睹成千上萬的耶穌朝圣者,匍伏在耶穌圣墓入口的條石面前,用中國游客最為熟悉的方式,將各種手帕、方巾、十字架、書本、項鏈、珠串反復摩挲石條,試圖帶走一點神圣氣息。
以色列人對本國的歷史地位有著極度的自尊,他們稱呼自己為“書之人祖”(the people of books),他們像穴居人保護(文化意義的)火種一樣,把以色列人理解的人類終極知識守護和珍藏起來,然后通過以色列的教會(synagogue)薪火相傳。
他們不僅像圣壇一樣建立自己的國家博物館,創建“書之圣壇”,還用最新的納米技術,生產面積0.04 mm2、厚度為20 nm的納米版《圣經》,微塵之中承載海量的圣經訊息。
在以色列的海法,除了創建各種宗教奇觀和圣跡,以色列人還在同步更新指向未來的材料技術、信息技術、農業科技、醫療技術、人工智能技術,他們和那個微縮版圣經的打造者一樣,有著非凡的文化野心。
在可感知的物質和思想意義的創新方面,以色列人的確像是人類智力世界的“濃縮鈾”:以色列人均擁有創新企業數目居世界第一;人均擁有高科技公司位居世界第一,因而被稱為“世界硅谷”;人均擁有圖書館和圖書量均居世界第一;每萬人中在國際科學雜志上發表論文數在世界上居首位,人均論文引用數據位列世界第四;為世界貢獻了20.2%的諾貝爾獎獲得者;以色列勞動力中25%是科技專業人員,遠遠高于美國和日本。
作為一個游客,我對以色列和它多個城市的主要擔憂在于,在表面的奮進和持守中,這個國家其實相當分裂。
以特拉維夫為例,這個新城市的大部分區域,當然可以看見設施良好的綠地和海景房,但是大部分的建筑區域是有如“建筑憲法”的單調樣式—一個靠街的半開放花園(零星長一些熱帶植物)、三到四層的平頂吊腳小樓房,那種近乎宗教般的千篇一律,掩殺了這個城市想要彰顯的建筑趣味性和想象力。在筆者步行特拉維夫5小時、徒步耶路撒冷10小時的廣闊區域范圍內,大量帶著濃厚貧民窟特征的社區,交織于超級豪華的大樓和堂皇的宗教建筑之間,表露了這個國家內部的階層分裂。
據以色列中央統計局提供的數字,2002年以色列10%最富者的收入是10%最貧者收入的13.5倍。前者月均總收入達41840謝克爾,后者僅為3110謝克爾。這表明以色列的貧富差距已和美國、俄羅斯及一些南美國家處于同一水平。
2016年據《以色列時報》援引經濟與合作組織的數據,以色列社會不平等問題嚴重加劇,以色列阿拉伯和超正統猶太群體當前的人口貧困率高于平均水平,就業率和受教育程度均低于世俗猶太人。這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以色列整體人力資本遠低于經合組織平均水平。
根據經合組織2015年5月發布的一份報告,在發達國家中,以色列收入不均嚴重程度位列第二,僅次于美國。相較2002年數據,如今以色列最富有的10%人口的收入水平已攀升至最貧窮的10%人口的15倍,比經合組織的平均貧富差距9.6倍高出一大截。
也難怪,送我去機場的耶路撒冷司機對我說:“我不在乎什么政治,也不在乎什么領導人選舉,在我看來統治者都是類似的一群人,我只關心我自己的生活。”因為多等了我3分鐘,他選擇多收我20謝克爾,約為33元人民幣,他說:“時間就是金錢。”
即便在耶路撒冷古城,不同的旅游區域也存在不均衡。與耶穌圣墓、猶太教哭墻等區域相比,連接這兩個區域的街區和商鋪,遠比穆斯林社區更熱鬧和整飭。而通往穆斯林圓頂清真寺的多個街巷,污水四溢、相對冷清。
彼此不同的宗教、歷史感和族群身份,形成了以色列的“蜂巢型”社會和跨階層隔膜,從這個意義上這個國家誠如其中文譯名,以文化色塊排列—以色列。這其實也暗示了以色列作為一個國家的尷尬:如果不能在自己族群內部形成一個向心的抽象“以色列性”和文化之光,它也不可能激發和聚集各個族群的潛力,形成真正意義上的文明振作和文化創新。
也就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感念,真正的和平圣城,不僅是萬法朝宗、眾教之源、文明之光,還應該是從文化個體到宗教本體的內在平和謙遜的精神—它不僅在于典籍之肅穆和建筑之宏大,更在于平和的日常。用中文方式表述,那便是不崇而高,為天下溪;如果以色列不能與巴勒斯坦為鄰,如何以世界為鄰?窺其鄰處之道可知其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