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法人》記者 武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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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盲”秋菊的法律啟示
文 《法人》記者 武杰
1992年,由張藝謀導演、鞏俐主演的農村題材電影《秋菊打官司》上映,這部關于現實農村生活的影片改編自陳源斌的小說《萬家訴訟》。20多年間,當裹著綠頭巾,穿著對襟紅棉襖的秋菊一次次出現在我們視線中的時候,她已經不僅僅是張藝謀鏡頭下的村婦,而是法律學者研究法律與文學關系的橋梁。
中國關于法律與文學關系的研究,很大程度上源于這樣一個“法盲”村婦帶來的思考。時至今日,“秋菊”仍然是一個濃縮了當代中國基本法學理論問題的符號,眾多學者的解說令這部電影成了有關當代中國法律與社會的一個經典文本,也緊緊地將法律與文學相聯系了起來。
4月16日,由國家“2011計劃”司法文明協同創新中心、中國政法大學人文學院主辦的首屆“司法文明與法治文化”高端論壇暨“文學·語言·法治”學術研討會在中國政法大學研究生院舉行。來自文學、語言學、法理學等各個領域的專家學者共同探討文學、語言、法治之間的關系。

《秋菊打官司》劇照。
在《秋菊打官司》中,秋菊生活在中國西北一個叫西溝子的小山村里,她的丈夫王慶來與村長王善堂發生沖突,被村長踢傷。秋菊忍不下這口氣,找村長論理,村長不肯認錯。懷著六個月身孕的秋菊要去討個說法,村長王善堂打了人就得賠禮道歉。一身鄉土裝扮的秋菊,不斷奔波在去鄉里、縣里、市里討說法,到法院打官司的路上。她在雪地中蹣跚而來,也走進了中國法律人的研究視野,為法律與文學的融合走出了一條新的道路。
法律有張嚴肅理性的面孔,而文學則是形象生動、感情充沛的。把法律和文學這兩個相去甚遠的概念放在一起,就如同打火石和鐵片一樣,產生了不一樣的視角。
在西方,研究法律與文學的關系,已經成為一門系統的學科。1973年美國芝加哥大學法學院教授詹姆斯·懷特出版了一本書《法律的想象:法律思想與法律表現性質之研究》,被稱為法律與文學運動的奠基之作,標志著法律與文學運動在美國的正式起步。1988年,波斯納法官出版了《法律與文學——一場誤會》,他因此成為法律與文學運動的領軍人物。
中國政法大學人文學院中文教研室主任董燕副教授介紹說,法律和文學的研究在中國發生學科意義,是因1999年馮象先生的《木腿正義:關于法律與文學》,馮象在書中把這個概念引入中國。其實更早之前,中國關于《秋菊打官司》的討論已經將法律和文學的研究付諸實踐。
有評論認為,從20年前學者朱蘇力在法學界討論《秋菊打官司》開始,鞏俐所扮演的秋菊形象映入了法律人的眼簾,并且針對這部影片自身所反映的中國基層法治生態、集諸多矛盾于一身的秋菊本人,乃至她所代表的整整一代鄉土人所折射出的法治話語,一時成了備受矚目的焦點。同時,學界也因此產生了一些富有新鮮氣息的論文和著作。
在《秋菊打官司》電影的前半部,秋菊堅持要個說法,村長不愿意向秋菊丈夫認錯,秋菊于是從鄉政府一直找到了市公安局。
可是無論在鄉里還是縣里,得到的裁決卻是只有賠償經濟損失,沒有賠禮道歉的內容:“建議由所在鄉的公安員進行調解,雙方各自多做自我批評,求大同存小異,以安定團結為重,經濟上仍以第一次調解為主,維持原鄉政府的調解方案,醫藥費、誤工費由王善堂本人負責賠償。”
倔強的秋菊認為自己沒有得到想要的“說法”,最后她找到了一位律師幫忙。雖然秋菊決定用法律維護自己的權利,但是秋菊不了解律師的職業,也不完全信任律師。
影片中,秋菊找給人代筆的張老漢,寫了一份材料,要求追究村長“平白無故踢傷我丈夫”的“故意殺人罪”。因為材料的夸大其詞引得兩個公安人員笑了。當她找到市公安局局長推薦的律師時,仍舊猶豫再三,帶著各種各樣的疑問:“我鄉里、縣里、市上都跑了一個冬天了,都沒個說法,我到你這里來,你就能給我一個說法了?”
秋菊的堅持被評價為,在中國不斷走向法治的時候,人民群眾已開始越來越多地運用法律來維護自己的權利。
《秋菊打官司》的結尾,已經和解的兩家人準備滿月酒的時候,卻等來了村長被拘留的消息。
這讓經歷了一番辛苦“要說法”的秋菊慌了神:“抓走?我就要個說法嘛,我就沒讓他抓人嗎,他咋把人抓走了呢?”
秋菊跑到了村口大路上,望著遠去的警車,臉上充滿了迷惑。
這個結果顯然和秋菊想要的“說法”不一樣,重慶大學的青年學者陳頎在會上提出,現實社會中司法判決本身往往不能讓“秋菊們”心服口服,因為他們“討說法”的目的并不局限于教科書所提倡的“為權利而斗爭”。如果判決結果在根本上不符合“秋菊們”的“理”,判決的威力和執行力就會大打折扣。
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朱蘇力也提出,至少從秋菊的困惑來看,我們應當說,當代法律的運作邏輯在某些方面與中國的社會背景脫節了。
正如馮象所說,“法律的制定、解釋適用不能完全陷入‘客觀’的、‘理性’的分析和經濟成本核算,而必須考慮當事人和社區公眾主觀上的階級、種族、性別等意識和心理的承擔”。
文學評論家李敬澤在一篇文章里曾說過:“法律或許是堅硬的,但執掌法律的人或許需要一點柔軟,以柔軟、敏感的心去領會人性和生活的豐富、復雜。在這方面,文學未嘗不可以成為法律人的重要思想資源。”

19世紀描寫英國社會法律生活的作家狄更斯。
而文學對于生活深入的描寫和刻畫,正為法律窺視民眾內心打開了大門。
德國法學家拉德布魯赫曾說過:“很多詩人是從法學院逃逸出來的學生。”歷史上還有一些著名的作家如雨果、狄更斯、巴爾扎克、福樓拜、托爾斯泰、卡夫卡等都曾是律師或受到過法律訓練。而中國當代優秀的詩人之一海子也是北大法律系畢業的學生。文學和法律之間仿佛存在著一種內在的聯姻關系。
當20世紀初的法律史學家為“如何將其所研究年代場景還原至纖維畢現”的問題苦惱時,中國政法大學許慧芳老師表示,其實查爾斯·狄更斯等文學家通過對法院、法律人以及法律細致而又精妙的刻畫,生動地再現了法院是如何建立和運作,法律人士如何組織、教育及實習,法律規則是如何進行編纂并被改革,等等。
狄更斯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狄更斯的小說可謂羅列了當時英國社會法律生活圖景的藝術長廊。他生動描繪了維多利亞時代(1837—1901)的律師風貌、庭審場景、建筑樣式,同時也對當時的英國司法制度進行了揭露和批判。
在小說里,狄更斯對監獄制度,尤其是債務人監獄制度進行了猛烈抨擊。此外,《霧都孤兒》《我們共同的朋友》批判了濟貧法,《艱難時世》諷刺了婚姻法。
最高人民法院法官何帆在翻譯《作為法律史學家的狄更斯》時提到,1853年,狄更斯最負盛名的作品《荒涼山莊》問世,這部小說對大法官法院及其代表的衡平法程序進行了猛烈抨擊。狄更斯在序言中列舉了一起衡平法案件,該案審了20年,訴訟費高達7萬英鎊,但還遠遠沒有結案,案情仍與開審時差不多。還有一起案子,從18世紀拖到19世紀中葉,訴訟費超出前一案件的兩倍,但仍懸而未決。訴訟雙方當事人被案子拖老、拖瘋,一條條生命都白白葬送了,而官司仍在熱熱鬧鬧地打下去。
狄更斯對大法官法院與衡平法程序的批評,引起了社會強烈反響。有人甚至認為,正是這部小說導致了議會對大法官法院的改革。雖然這部著作的社會變革影響有被夸大的嫌疑,但是英國原民事上訴法院院長丹寧勛爵依舊認為,狄更斯小說對司法改革的貢獻,遠遠超過了英國哲學家、法理學家邊沁。
而在美國,同樣有一部小說改變了美國的食品制造業。
一百多年前,美國作家厄普頓·辛克萊寫了一本名為《屠宰場》的書,該書描寫了一個立陶宛移民家庭——尤吉斯一家的悲慘遭遇。辛克萊本來是抱著揭露資本主義的黑暗而寫這本書的,但是中國政法大學教授張立新解釋說,《屠宰場》引起轟動的不是作者對資本主義工資奴隸制的紀實描述和對壟斷資本剝削行徑的控訴,而是書中對肉制品質量的描寫,引起了全美國的轟動,讓美國公眾驚愕于屠宰場的骯臟。
《屠宰場》甚至直接引發了美國公眾對食品安全和衛生的強烈反應,也最終驚動了美國政府,推動了《純凈食品及藥物管理法》的通過和美國食品和藥品監督管理局的成立。辛克萊也用他的筆改變了議員們認為政府無權進入企業進行檢查的傳統觀念。
文學能夠促進法律的變革,是因為法律與文學的共同之處正是對于社會生活,對于人的關注。中國政法大學終身教授李德順指出,語言學、文學和法學都以人為主體,都關注人的社會狀況,應當通過各個學科的結合,使得法治成為一種普遍的生活方式,由此才能建立起現代法治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