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新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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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律史上的失蹤者樓邦彥
文 陳新宇

書名:《樓邦彥法政文集》作者:樓邦彥出版社:清華大學出版社
當今的法學界,聽過王鐵崖、龔祥瑞兩位先生大名的應該不少,而與之“三同”:同學、同事、同為錢端升先生高足的樓邦彥,則知者寥寥。這位法律史上的失蹤者,其實學問才識,與前兩位相比,毫不遜色,奈何天不假年,逝世于1979年。他歷經“運動”坎坷,雖然最終撥亂反正,得以平反,卻沒有趕上改革開放的好時候。
近日,《樓邦彥法政文集》出版,先生昔日的皇皇大著得以舊文重刊,重現天日。斯人已逝,故園仍在,借此機緣,一起追憶“恰同學少年”的樓邦彥與清華園的淵源,緬懷那一段不應忘卻的學思與法意。
樓邦彥祖籍浙江鄞縣,1912年出生于上海。近代中國的法學家更多出自沿海地區,20世紀中國最具代表性的法哲學家吳經熊,就是浙江鄞縣人,樓邦彥的老師、著名的政治學家錢端升是上海人,好友王鐵崖是福建福州人,地域與法學智識的轉型,似乎有著某種密切的聯系。
1930年樓邦彥先入上海滬江大學讀書,一年后轉學考入清華大學法學院政治學系。依據史學家何炳棣的說法,20世紀30年代乃清華校史上的黃金時代。“30年代的清華文法兩院表現出空前的活力。除各系師資普遍加強外,教授研究空氣較前大盛,研究成果已非《清華學報》所能容納,于是不得不另創一個新的學術季刊《社會科學》。馮友蘭師的《中國哲學史》和蕭公權師的《中國政治思想史》兩部皇皇綜合巨著,更足反映文法教學研究方面清華儼然已居全國學府前列。”
時任校長的梅貽琦先生有名言傳世“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他與前任校長羅家倫先生皆用心延攬人才,在他們的努力之下,當時的政治學系可謂名師云集,陣容鼎盛,浦薛鳳先生執掌系務,教授有王化成、沈乃正、張奚若、陳之邁、趙鳳喈、燕樹棠、錢端升、蕭公權等人。這批學人多畢業于清華的留美預備部,后出國攻讀法政,在哥倫比亞、哈佛、芝加哥、康奈爾等一流學府取得博士或碩士學位。彼時他們正處于年富力強、才思敏捷的人生階段,既有開闊的國際視野,又關注中國的國情。
當時清華大學的本科教育實行通識教育。關于這種教育理念,梅貽琦先生認為:“大學期內,通專雖應兼顧,而重心所寄,應在通而不在專 通識之用,不只潤身而已,亦所以自通于人也。信如此論,則通識為本,而專識為末?!?/p>
清華歷史上培養出眾多中西會通、文理兼備的人才,足以證明這種“通識(一般生活之準備)為本,專識(特種事業之準備)為末”通識教育的價值。其在一段時間內曾遭批判摒棄,當代重新被肯定重視,有道是“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讓人不勝唏噓感慨。
當時政治學系的專業課程,有浦薛鳳的政治學概論、陳之邁的近代政治制度、趙鳳喈的行政法、沈乃正的市政治、王化成的國際公法、蔣廷黻的中國近代外交史、張奚若的西洋政治思想史、燕樹棠的國際私法、程樹德的中國法制史、蕭公權的當代西洋政治思想等。
美麗的校園、一流的師資、先進的理念、完備的課程,弱冠之年的樓邦彥,就這么躬逢其盛地與清華結緣了。在這里他很快展現了自己的學術才華,在《新民》《清華周刊》上發表了《在經濟的立場評估舊道德的價值》《智識階級的路》《我們的政府在哪里》《對國聯調查團之認識》等文章。尤其值得大書特書的是他在1934年的兩本論著,一本是其本科論文《1922-1931年的英國內閣》,另一本是在上海世界書局出版、作為世界政治學叢書的一種,與龔祥瑞合著的《歐美員吏制度》。
前者是英文論文,由陳之邁博士指導。從選題上,樓邦彥選擇了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后到1931年經濟危機前這一貌似常規的時期,從英國內閣的視角,探討期間重要的憲法性變化。這種從平常處著手挖掘背后隱含的不平常之處的做法,正是其博學覃思的體現。
就筆者曾經瀏覽過的1931年至1951年間共101篇清華政治學系本科論文的經驗看,樓邦彥的論文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關于這篇論文,馮象教授的評價是:“樓先生的英文寫文章是沒有問題的。當然,偶有小錯,談不上文采,比起錢鐘書先生他們來,還是很普通的實用的英文。但論文的水準、文獻梳理的功夫和問題意識,不亞于現在的碩士論文;甚至許多馬馬虎虎、粗制濫造的博士論文也趕不上他呢?!?/p>
后者是國內第一本系統介紹西方員吏制度的著作,以英法德美四國相關制度為考察對象。關于Civil Service一詞,當時有“吏治”“文官”“公務員”多種譯法,本書的校閱者錢端升教授認為皆有不妥,主張翻譯為“員吏”。該詞翻譯的精準性暫且不論,錢端升教授專門為兩位本科生的著作撰寫序文,提出修訂意見,可以反映出當年師生關系的親密無間。師者愛才,提攜指點,學生優秀,本科時期已經可以進行學術攻堅,完成專業論著。
而樓邦彥之所以選擇員吏這種與政務官相區分的事務官,即“具有專業技能和永久任期的職業官吏”為研究題目,一方面是從世界趨勢看,20世紀的國家已經從原來18世紀、19世紀的警察國家轉變為行政國家,員吏的作用日趨重要;一方面是從中國問題看,他認為當時中國政治腐敗的原因不是在沒有憲法,而在吏治腐敗,勢必改革。
因此,研究員吏制度,正是在肯定傳統考試制度價值的同時,面對世界的發展趨勢,試圖以先進國家的他山之石,促成中國的員吏制度改革,可謂“吾以救世也”,這正是當時這批青年人法政救國情懷的折射。

樓邦彥
可以說,1931年至1934年樓邦彥在清華的本科時光中,已經在學術上嶄露頭角,發出黃鶯初啼,奠定“以學術為業”的基礎,畢業當年他順利考入清華的法科研究所。在研究生階段,他同樣筆耕不輟,在《清華學報》《清華周刊》《建國月刊》《時事月刊》《獨立評論》上發表書評、論文與時評。
貝里代爾·基思的《英國憲法》、米德爾頓的《法國政治制度》等西方學者的最新著述,都是在甫一面世或者出版不久,即被他引介到中國來,體現了他對國外最新研究成果的把握。《美國聯邦公務員的退休制度》《蘇俄的公務員制度》是他對員吏制度研究的持續探討。《憲法草案中國民大會之組織問題》《政制問題的討論》反映了他對中國問題的關注,尤其是后者,乃與本科論文指導教授陳之邁先生進行商榷的文章,體現了“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的精神與勇氣。
樓邦彥并沒有完成他在清華的碩士學業。1936年他考取了第四屆中英庚款考試的行政法門,赴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留學。這類庚款考試,全國每門往往只錄取一人,每屆錄取總人數不過十幾、二十余人,是當時競爭最激烈、難度最高的考試。依據統計,樓邦彥那年的錄取率,僅為5.24%。在龍門之試中脫穎而出,正是他實力最好的證明。
1936年的英倫之行,在大洋彼岸等他的是大名鼎鼎的拉斯基,與之同期在倫敦的則有老同學王鐵崖與龔祥瑞。如今當我們對這三者耳熟能詳之余,也不應該忘記那位法律史上的失蹤者樓邦彥,正所謂“何處相思明月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