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月蘭++陳澤濤
摘要:“國民性”自清末傳入中國,維新與五四兩代人做出了深入的探索,他們在國家與個人、激進與保守層面的主張既有共同之處亦存在很大的差異,而個人的成長經歷與教育的不同,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他們在面向西方前進時步伐的差異性。
關鍵詞:國民性;維新;五四;代移
中圖分類號:K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
自清末以降,中國社會積貧積弱,國家危亡日甚一日。在此背景下,以梁啟超、嚴復等為代表的維新一代知識分子深入探索“救國”之道,“新民”成為一個重要途徑,與此密切相關的“國民性”問題受到青睞,此方面的論述頗多。十幾年后,五四一代知識分子在“國民性”研究方面再掀熱潮,其廣度和深度均非之前所能比。時至今日,“國民性”及相關問題的研究一直熱度未減,涌現出一批著名的學者和有分量的著述。本文擬在現有研究的基礎上,從分析維新與五四兩代人的探索歷程入手,比較各自的側重點,認為這兩代人在激進與保守、國家與個人方面的主張既有共同之處亦存在很大的差異,而個人的成長經歷與教育的不同,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他們在面向西方前進時步伐的差異性。
一、兩代人的探索
在19世紀90年代的維新一代知識分子與20世紀初的五四一代知識分子之間,盡管存在著許多差異,但這兩代知識分子中大多數人卻都致力于一個共同課題:在強烈的政治刺激面前,要振興腐敗沒落的中國,只能從徹底轉變中國人的世界觀和完全重建中國人的思想意識著手。如果沒有能適應現代中國的新的世界觀和新的思想意識,那么以前所實行的全部改革終將徒勞無益,無濟于事。[1]42
在維新一代人的探索中,甲午戰爭的刺激作用絕對不可低估,“撮爾小國”的勝利使幾十年的器物改革宣告破產,“使文人學士對國事的看法發生了幾乎是創巨痛深的變化”,“感到了一種突如其來的緊迫性,感到了中國可能最終會被世界強國所瓜分的深深恐懼”。[2]這場戰爭搬走了壓在國人心頭敢怒不敢言的最后障礙,各種宣傳媒介開始廣泛地宣傳西方的思想文化。嚴復在翻譯西書方面做出了突出貢獻。他認為造成東西方不同的根本原因,在于對現實的完全不同的體察,認為 “試問雌弱之辱,方之萬劫不復為何如,國民果有程度,則死灰之然,當尚有日,如其不然,戰而徒送國民于溝壑?!倍敖穹蛎裰且严乱樱竦乱阉ヒ?,民力已困矣”,[3]因此要立刻著手“鼓民力,開民智,張民德”的工作,以改變目前國民“民力恭,民智卑,民德薄”的現狀。
梁啟超認為中國社會積貧積弱的根本原因在于國民素質低下,因此他大聲疾呼新民為“今日中國之第一急務”。認為“茍有新民,何患無新制度,無新國家,無新政府”,否則,“以今日中國如此之人心風俗,即使日日購船炮,日日筑鐵路,日日習洋操,亦不過披綺繡于糞墻,鏤龍蟲于朽木,非直無成,丑又甚焉”。[4]梁啟超在《論中國積弱由于防弊》《自由書》《少年中國說》《新民議》《新民說》《呵旁觀者文》《中國積弱溯源論》等文章中,運用中西對比的方式,全面深刻地探討了中國的國民性。
1905年前后革命派在論述時也突出強調了國民的獨特地位。正所謂“政治之善惡,常視國民進化之程度為正比例,其民為自由獨立之民,其國即為自由獨立之國”。[5]鄒容在《革命軍》中呼吁要“萬眾一心,支體努力,以砥以礪,拔去奴隸之根性,以進為中國國民”,提出要實行“革命的教育”的方式。章太炎提倡“用宗教發起信心,增進國民道德?!盵6]
1911年辛亥革命的成功,只是從形式上推倒了皇帝與專權,并沒有真正解決中國社會的問題。外患依然,內憂如故,且隨著時局的變化,中國的境遇不是“走向清明,而是愈亦黑暗”。政治上的日益衰微,國家的危機日甚一日,并沒有阻止先進的知識分子繼續探索救國救亡的道路,他們在艱苦的環境中繼續不屈不撓的奮斗。陳獨秀創辦《新青年》目的就是為了改善“國民性質行為”。他指出:“要鞏固共和,非先將國民腦子里所有反對共和的舊思想——洗刷干凈不可”。[7]李大釗亦言:“國家之亡,非人亡我,我自亡之;亡國之罪,無與于人,我自尸之”。[8]此階段內的國民性批判與之前相比更加注意對國民劣根性的挖掘,“批人”不僅是批其表現,更是深挖其根源,于是把批判的矛頭對準了綱常名教,于是而有“吃人的禮教”、“打倒孔家店”等。
最先點名批評孔子的是易白沙,他把孔子作為歷代封建統治者慣于利用的“百世之魂”來批判,被胡適譽為“四川省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吳虞的言辭更加激烈、痛快,他指出,正是儒家把“中國弄成一個制造順民的大工廠”。[9]陳獨秀則直言“新舊之間,絕無調和兩存之馀地”。[7]魯迅的《狂人日記》借助狂人的口來表達他的“深廣的憂憤”:“凡事總須研究,才會明白。古來時常吃人,我也還記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10]
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是梁啟超、嚴復還是陳獨秀、胡適、魯迅等人,并沒有給“國民性”一個確切的內涵清晰的界定。究其主因,他們關注的重心并不是如何宣傳并力行一些抽象的邏輯或系統,而是更加地注重實際,注重中國久已存在的問題的解決。在有關國民性的探討中,維新一代的提出和宣傳,在五四那代人中得到了很好的繼承和發揚,如關于國民弱點的揭露,關于國民改造的途徑與手段及其意義等。但這種繼承和發揚帶有鮮明的時代印記和個人特點,代移很明顯,尤其在國家和個人層面。
二、國家向個人的轉變
維新一代人關注的首要任務是國家富強問題,他們為政治的上軌道而提倡新民。而五四的一代人關注的更多的是個人的獨立和尊嚴,是個性的解放與“奴性”的根除。
在國家、民族與個人的關系上,維新派把國家、社會放在了第一位。梁啟超在講述己與群,個人與社會的關系時,總是把利群放在首位。“權利思想者,非徒我對于我應盡之義務而已,實亦一私人對于一公群應盡之義務也”,“道德之立,所以利群也”。[4]梁啟超“新民”的首要目的是要“維新吾國”,其立足點是國家的文明獨立。
五四一代在國家、民族和個人的關系上,一反傳統,把個人利益放在了第一位。雖然以“個人為本位”的價值觀,個體價值意識的覺醒不始于“五四”時(最遲在嚴復、梁啟超時代已有出現),但在五四時期才有了全面的論述與熱情的倡揚。魯迅在1907年就提出要“尊個性而張精神”,此后更是把這種精神旨趣鮮明地貫通于他辛辣的文字之中。胡適在《易卜生主義》一文中也嚴正地指出:“社會最大的罪惡莫過于摧折個人的個性,不使他自由發展……你要想有益于社會,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這塊材料鑄造成器……”。[11] 概括言之,五四一代以個人為本位,把現代的人的發展和人的要求放在了首位,魯迅呼吁“救救孩子”,胡適強調“救出自己”,陳獨秀倡導“人權”,周作人宣傳“人的文學”等都是以高度的理性,把握著“人”的啟蒙這一重心。
盡管有以上的不同,但毋庸置疑的是,二者的目的都是為了在中國實現共和政治,實現中國真正意義上的自由與民主。維新派是立足于救亡而倡導啟蒙,五四的一代則是立足于啟蒙而兼顧救亡。維新一代是從救亡這個時代主題中派生出改造國民性這一歷史副題;陳獨秀,胡適等人則將救亡與啟蒙視為一體,認為啟蒙更是關系“國家民族根本存亡的政治根本問題”,“蓋倫理問題不解決,則政治學術,皆枝葉問題??v一時舍舊謀新,而根本思想,未嘗變更,不旋踵而仍復舊觀者,此自然必然之事也”。[7]
愛國、救亡的情感一直是兩代人的共同關注。在嚴復那里,“對于價值觀、制度、風俗、思想這些文化包含的所有內容,必須用一個尺度來衡量:即它是否維護和加強民族的國家”。[2]這種情感到了五四時期進一步加強。但另一方面,愛國的理智性也逐漸受到重視,世界主義情感悄悄的顯露——盡管它只是顯露在知識精英階層,但仍具有重大的意義。陳獨秀就首先指出“國家者,保障人民之權利,謀益人民之幸福者也。不此之務,其國也存之無所榮,亡之無所惜。”“吾人非咒爾亡,實不禁以此自覺也”。[7]胡適則充滿著反對式的叫喊,在《你莫忘記》詩中言到“你莫忘記,你老子臨死時,只指望快快亡國;亡給哥薩克,亡給普魯士——都可以,人總不該不至——如此”。[11]五四一代人不再保有給國家留足面子的態度,他們轉向更自覺地發出心底的聲音,以更加諷刺的語調嚴厲地批評自己的國家和人民。
三、激進與保守的兩難
激進與保守是對中國近百年來社會思想意識形態上的一種勾勒。這只是一種相對的劃分,二者并非是截然不可分的。自1840年以來,所謂激進或保守,總是在不同的變化中,激進可以轉變為保守,保守也有可能被視為激進。
維新先驅與五四一代作為各自時代的代言人,都代表了時代的呼聲,引導了時代的潮流。兩代人都是當時向西方學習,被保守派視為“眼中釘”的激進派的代表者。在“國民性”宣傳方面,維新一代貢獻空前。嚴復在《救亡決論》中言到:“時局到今,吾寧負發狂之名,決不能喔咿嚅倪,更蹈作偽無恥之故轍”。[3]他先后翻譯出《進化論與論理學》《原富》《群己權界論》《法意》《社會通詮》《穆勒名學》等書,廣泛地介紹西方的思想與文化,被譽為“中學與西學皆我國第一流人物”。梁啟超認為“國也者,積民而成。國之有民,猶身之猶四肢五臟筋脈血輪也。未有四肢已斷,五臟已僟,筋脈已傷,血輪已固,而身猶能存者。則亦未有其民愚陋怯弱渙散混濁,而國猶能立者”。[12]他主編《新民叢報》,系統闡述“新民”方針??傊畤缽屯ㄟ^譯書表達對民主的推崇,對自由的向往;梁啟超通過著述表達對少年中國的期望,對家族制度的抨擊,對婚姻的鞭笞等無不是振聾發聵,對后來影響深遠。正是梁、嚴等人揭開了改造“國民性”的序幕,打開了“新民”的大門,啟發了后來者的思維。
作為五四的一代人,政治的破產和文明的失落,強烈地刺痛著他們焦躁的心,使得他們采取了更為激進的手段,甚至是“辱罵”國人。為何?有學者指出:因為改造國民性的前提條件,是讓國民認識到國民劣根性的現狀及其嚴重危害,不然,當時的國民很難認識到國民性確有進行改造的必要,而這是不能通過贊賞國民性來實現的。[13]既然是不能通過贊賞來實現,那就只有依靠批判。在五四一代人看來,傳統因襲勢力過重,惰性太沉,要改變現狀,必須矯枉過正,才能有一定的所獲。
在維新時代,民主和科學第一次被有意識地宣揚,而在五四時卻達到頂峰;反孔反名教的要求在何啟、胡禮垣的書中已有表述,但如果將他們對孔教的批判和新文化運動相比,是零散與系統、是局部與整體的巨大差別。由偏安一隅的《新民叢報》的倡揚,到以北京大學和《新青年》雜志為中心陣營的聲勢浩大的思想解放運動的興起,前者的啟蒙促進了后者的超越。五四一代人對傳統文化批評的目的、強度和嚴厲是維新一代多所未有的。盡管嚴復、康有為、梁啟超的論述著作在他們那個時代掀起了巨大的風浪,但無論在多大程度上破壞了傳統的合法性和神圣性,他們在此后的經歷中都又重新肯定了過去曾經激烈否定過的某些因素(如關于儒家哲學和佛教的問題等)。而身受西方文明熏陶的五四一代人,總是致力于自己與傳統的截然分離,致力于自己的“非傳統化”與“現代化”。正如周明之所說:“五四精英是帶著比他們任何前輩都更強烈的情緒來表達他們的個人感情,來為他們的憂思而戰的”。[11]
四、個人經歷的差異
兩代人在個人的成長經歷與所受教育方面有很大不同,這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他們在面向西方前進時步伐的差異性。
在維新一代那里,無論是康有為、梁啟超還是嚴復,他們都深受傳統的影響,他們在舊文化的框架內度過了青年時代,并且有著一定的功名或者曾經為功名而幾番努力、幾入場闈。如康有為曾是進士,梁啟超是舉人出身。就連由英國學成歸來的嚴復也每每以非科舉正途出身,故而人微言輕,無法獲得重用為恥;毅然于1885年回到故鄉赴鄉試。正如本杰明·許華茨所言,“可以說,舊文化滲入到他們骨髓里,他們的個人生活方式完全是由舊文化模式鑄成的。他們的家庭生活囿于舊式家庭制度的模式,就像他們自己被套在長袍馬褂里一樣”。[2]
五四一代人,像陳獨秀、魯迅、胡適等,個人經歷則與維新一代人有著很大的不同。在20世紀初,年輕人已經開始把科學不僅僅作為一個學科,而是更多的視為新的價值體系的一支。新文化的干將大都是出國留學生,且他們中的許多人在早期都對文學、歷史和哲學深感興趣。出國留洋的經歷使得他們能以更加明亮的眼光來觀察外國,了解國家富強、社會秩序井然的背后因素,并以此來反省與拯救中國。在一定意義上,留學生成為了解西方文化、社會和政治的一扇窗口。
雖然五四一代大都出國學習并受到良好的現代教育,可是這并不意味著他們與傳統的徹底告別與決裂,他們在年少時都曾受過一定的私塾教育。陳獨秀于1896年在縣試中中了秀才,1897年參加了省試。魯迅于1898年參加過縣試,即使是三人中最年輕的胡適雖未參加過科舉考試,但據他自己的口述自傳可知,在幼年時就已熟讀《孝經》《論語》《孟子》《大學》《中庸》等經典的儒家著作,并能背誦。他們致力于向西方學習,鼓吹打破偶像,但并未能完全擺脫傳統文化的影響?!斑@些作家和他們前輩的文人學士一樣,都認為社會的本質體現在它的文化與文學之中,作為作家他們負有特殊使命指引國人,匡扶社稷”。[14]
總之,兩代人以西方的國民特性為參照系來審視中國民眾,一方面指出我國人的惡性,另一面也指明其實我國人也有許多的優點之處,只不過這種優點往往掩蓋在“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批判之下,甚少顯現。兩代人的代移主要表現在激進與保守,國家與個人、個人經歷的非傳統化等方面。這與時局的艱難,國家、百姓的困苦,西學的廣泛傳入,留學生的增多,傳統文化中的擔當意識等密切相關,正是這些因素的綜合作用,把近代的新舊沖突一步步地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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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劉月蘭(1982-),女,河南商丘人,碩士,隴東學院歷史與地理學院講師,主要從事中國近現代思想文化史研究。
陳澤濤,男,甘肅靜寧人,隴東學院歷史與地理學院學生。
(責任編輯:楊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