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福營
摘 要:萬經的書學著作《分隸偶存》,就隸書的緣起、漢魏碑考以及歷代隸書名家溯源窮本、詳加考辯,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本文以《分隸偶存》為著眼點,就萬經的書學思想及其碑學觀念進行了初步探討,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探討清初隸書復興與學術之變的內在聯系,特別是遺民意識的淡化與經世致用學術風尚的衰落之影響。
關鍵詞:分隸偶存 隸書復興
萬經是清初重要的隸書家,其書法著作《分隸偶存》,更是此時期關于隸書的重要理論著作。《四庫提要》云“集錄金石之書,梁元帝所輯不可見,歐、趙一下罕有論及分隸筆法者。經所錄,頗詳晰,有門徑。所列漢魏諸碑,雖只有二十一種,而考證剔抉,比諸家務多者,亦較精核。至云唐以后隸與八分各分為二,隸即今楷書,八分即古隸書……亦明白可據也”。然而對于本書的研究及萬經的書學思想,鮮有學者提及,本文在此試作分析。
一、萬經與《分隸偶存》
萬經(1659—1741),字授一,別署九沙,康熙癸未年進士,授編修,后遭忌歸家,以隸書營生。萬世為鄞縣望族,其祖籍為鳳陽府(今安徽)定遠縣人。據全祖望《九沙萬公神道碑銘》記載,明朝初年,萬斌因隨朱元璋征戰有功,隨定居鄞縣。萬世前三代四人,都因縱橫疆場而早亡,故有“萬世四忠”的美名。直到萬經祖父萬泰時,才喪失了世襲前代官職的權利,成為鄞縣戶部主事。至此萬氏家族開始了從武將世襲到書香門第的轉變。萬泰與黃宗羲曾同學于劉宗周,兩人頗為交好,隨使八子以南雷為師。萬經亦曾求學于黃宗羲,又受族人引導,隨為道山學海。
《分隸偶存》成書與雍正九年(1731),是年萬經七十三歲。作為晚年之作,此書集中體現了萬經對隸書的理解與認識?!斗蛛`偶存》成書后,并沒有刊行于世,而是在萬經逝世后才校對刊刻。胡德林在序言中提到“初藏于家,太史孫臨清州使君邠初始刻之”。至于其詳細過程,萬福曾記載“庚申家罹祝融之厄,所藏漢唐碑帖洎生平著作殆盡后,于及門程君清標處得是編存稿,不無魯魚痛,先太史公旋歸道山,未刻訂正,福,珍之篋笥。有年,頃來山左,侄緜前章丘署中訪知,邑人焦君迪曾,嗜古善書,丐其校訂。緜前亟某梓,以公海內”1。在梁文浤的跋文中,也提到這一點“曾屬余是正,未幾,家盡于火。與先代所傳及其他著,一時俱盡。是編,其門徒程君雪汀所存別本也”2。由此來看,萬經生前雖曾想刊刻此書,但因為一場大火,最終未能如愿。其去逝世后,由其孫子緜前找人校對、刊刻。
全書分為上下兩卷,共七個部分。上卷六個部分:“作書法”、“作分隸書法”、“論分隸”論隸分楷所繇起”、“論漢唐分隸同異”與“漢魏碑考”;下卷為“古今分隸人姓氏”。其書學思想集中于對隸書、八分、楷書的流變、異同所做的論斷以及所藏碑帖的考證和品鑒。特別是后一部分,盡管只是跋文,卻體現了其對碑帖不同尋常的看法,彌足珍貴。
二、關于隸書的考辨
清初隸書的復興,是伴隨著對隸書定義的考證、辨析而來的,特別是對于八分、隸書、楷書之間的界定和區分,引起了書家對隸書的重視。這一時期的《隸八分考》、《隸八分辨》都探討了這一問題。“論隸分楷所繇起”、“論漢唐分隸同異”兩部分,是萬經對這一問題的集中見解?!端膸焯嵋吩啤爸猎铺埔院箅`與八分,更分為二,隸即今楷書,八分即古隸書。以八分為隸,趙明誠已譏之,國朝顧炎武〈金石文字記〉并漢碑,無不名八分,以楷書為正書,正恐仍蹈歐陽之失。其說亦明白可據也”。總體看來,此一部分可從以下三點加以考察:
首先,楷隸同源論。在“論隸分楷所繇起”部分,萬經從《說文解字》、《漢書藝文志》、《唐人十體論書》等漢唐以來的著作,考證了“隸書”、“八分”的由來,進而根據漢碑字體的演變,指出“然如‘北海景君、‘衡方、‘魯峻、‘張遷、‘武榮等碑,則微作挑法而方板遲重,猶存古意?!错n敕〉、〈孔宙〉……則姿媚橫逸,巨細長短惟意所適,直開今楷書法門矣”,以此說明“隸”、“楷”之間的同源關系。
其次,漢“隸”唐“分”論。從張懷瓘、《唐六典》等為依據,萬經指出自唐代開始,以隸書為楷,而以八分為古隸,并指出了此時隸與八分的各自所指“隸則統乎羲、獻、庾、歐、虞、顏、柳,真、草之輩;八分則酌乎篆隸之間”。在此論證下,萬經給出了自己的觀點:“余謂,凡后漢魏晉間碑,不妨仍其名為隸,而唐以后之碑,斷宜名為八分,而不得仍名為隸”。此一觀點,對理解長久以來隸與八分的所指有重要意義。
最后,“優孟衣冠”論。優孟衣冠是萬經用來說明漢、唐隸書之間的異同,所借用的比喻。他比較漢、唐傳世的碑刻,認為兩代之間的隸書在面貌體格上有很大的相似性?!敖裼^唐所傳明皇泰山孝經與梁(昇卿)、史(惟則)、蔡(有鄰)、韓(擇木)諸石刻,何嘗去漢碑徑庭乎?特漢多拙樸,唐則日趨光潤;漢多錯雜,唐則取整齊;漢多簡便如真書,唐則偏增筆畫為變體。神情氣韻之間,迥不相同耳。至其面貌體格,固優孟衣冠也”。在萬經看來,唐代的隸書是與漢代的漢隸不能相提并論的。
此兩節是萬經對于隸書來源、隸書變遷的詳細考證,正如四庫提要所說“明白可據”。萬經依據各家隸書論著,對隸與八分做出了自己的論斷,而且對存在的各種錯誤觀點,進行了反駁。正如劉恒先生所說“其中有關分、隸、楷三體名稱與實指的排比引證以及對漢、唐隸書特點的總結對比,都能發前人所未及,成一家之言”3。
三、書學思想與隸書復興
《分隸偶存》所體現出的書學思想,并不是孤立無援的,它與清初的的學術之風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明代的滅亡,使得清初的學風為之一變。諸儒依然沒有放棄“學術天下之公器”的理念,而是把明亡的很大原因分歸為學術的衰落。振興學術,成了他們最大的使命?!爱敃r學人把明亡歸因于道德淪喪、倫理秩序崩潰,并認為它是由空洞淺薄的理學思辨引發的”4。席文認為,明遺民確信,只有反省前代學術的失敗,才能為哲學和精神的復興,以及有效解決現實問題找到出路。在這種背景下,經世致用的學術理念占據了主流。而且,“他們討論的經世之學范圍比純粹的政治概念范圍廣泛……包括有關歷法改革的天文學、治理洪水必需的水利學,軍事需要的炮術及其他學科”5。面對如此大的范圍,在評估和重構上,顧炎武、黃宗羲等人開始注意到金石碑版的作用。黃宗羲的《金石要例》、顧炎武的《金石文字記》,便是其中的代表。
黃宗羲為代表的浙東學派,是經世致用學術的杰出代表。萬經作為黃宗羲的學生,浙東學派的重要成員,自然也注意到金石碑版的作用。然而,從注重金石碑版的考證作用,到其對書法的具體影響還是有一個逐漸的過程。萬經是一個獨具說服力的個案。萬經曾指出顧炎武“并漢碑無不名為八分”的錯誤,難道一代學術巨儒會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嗎?顧炎武自己給出了答案,“余自少時即好訪求古人金石之文,而猶不勝解。及讀歐陽公〈集古錄〉,乃知其事多與史書相證明,可以闡幽表微,補闕正誤,不但詞翰之工而已”。6在顧炎武看來,漢碑是否為名為八分并非重點,而關鍵的是其“補闕正誤”的作用。那么,萬經指出的錯誤是否有價值呢?這中間又有著怎樣的聯系和不同呢?
萬經的批評毫無疑問是有價值的,而且,這種價值是與顧、黃一批人分不開的。就清初的隸書復興來說,顧、黃等人的作用似乎可以分為兩個方面;一是他們的考證之需,使得金石碑版重新回到了人們的視野,這就為篆隸的復興提供了基本的條件;二是隨著考證的深入,人們開始對金石碑版本身也開始進行考證。如此一來,對金石的考證,對文字的考證,便隨之而來。萬斯同的“石鼓文辨”、“石經考”、“隸書考一”、“隸書考二”、“隸書考三”,便是直接從此發展而來。當然,這種影響并不是萬斯同一人,而是成為清楚學術的一大現象。
萬經曾跟隨叔父萬斯同學習,亦輔助其在京修《明史》。因此,萬斯同的金石學思想對萬經的影響,應該說是毋庸置疑的。如果說這還僅僅是一種學術理念的影響,那么萬斯同在書學方面是否直接影響了萬經呢?根據余紹宋記載,萬斯同至少有《書譜》、《書學匯編》兩部專門的書學著作?!端膸焯嵋贩Q“是編(書學匯編)錄歷代善書之人,上自倉頡,下迄明季,共一千五十四人。其中如皇甫歸妻,舊云不知何人,此據張懷瓘〈書斷〉,知其姓馬。后魏江式〈請定正文字疏〉稱漢講學大夫秦近,小學元士爰禮,此據《漢書》以為王莽時官……”就記載來看,萬斯同的這些著作,在很大程度上運用的是一種考據手法,抑或說乃是經世致用理念下帶動起來的考據之風,在書學方面的體現。需要說明的是,這時對書學、書史、書家等方面的出發點還在于重振儒學,恢復漢人之制度。
在此先把出發點暫放,看看這種學術之風在萬經身上的體現。如果此兩書還不能找到與萬經書學思想的直接對應關系,那么萬斯同另外三篇關于隸書的考證文章則提供了直接依據。對比二人在隸書方面的觀點,萬斯同對萬經的影響便一目了然。萬斯同論述隸、八分、楷之間的關系,不僅在觀點上與萬經吻合,而且其論述的方法和所用的依據也與其如出一轍。不過在論據上,萬經增添了些許漢魏碑與唐碑在字體上的對比。這看似微小的變化,實際上是一種新視角的萌芽,而這種新視角在“漢魏碑考”中便隆重登場。
應該說,萬經書學思想在清初的特別之處,正體現在其對所藏碑帖的評價上。這一點在黃宗羲、顧炎武那里是沒有的,在萬斯同的著作中也找不到,那么這中新穎的視角又是如何形成的呢?當然,不否定萬經書法家的身份是因素之一,但筆者認為這其中還有更為深層的原因——遺民意識的淡化與經世致用學術風尚的衰落。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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