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恩·斯庫利



要知道,莫蘭迪從未去過巴黎(20世紀上半葉世界的藝術中心),這在今天無異于沒有去過紐約或倫敦。當我在學生時代流連于倫敦泰特美術館的各個展廳,尋找自己的偶像時,我總會發現莫蘭迪那典型的小幅畫作在煞風景。
這幅一開始就是蒼白和暗淡的小畫,無需被時間和后來的作品打敗。莫蘭迪本身就是歷史,他知道這幅作品的生命就是這樣開始的,仿佛早在創作階段,時間就隱去了它的鋒芒。
莫蘭迪擅于顛覆,但又十分謙遜。在那小小的房間里,畫筆向那不起眼的畫布傾訴著,似乎道出了主人心中所思:抗拒無法實現,但不可避免。他不去隨波逐流,不去追求所謂的進步。當法西斯的勢力在歐洲以無可遏制之勢蔓延時,莫蘭迪正在藝術學院讀書,憧憬著美好的藝術未來,夢想成為一名優秀的藝術家。
以藝術家的身份進入公眾視野后,莫蘭迪積極參與當時視覺藝術界的對話。然而,莫蘭迪很快就退出了對話,而且由于對戰爭及其后果的極度反感,他反對國際主義,從此脫離了當時的藝術主流,走上了一條不同的道路。
先觀察,再創作,以注定的方式表現不變的內容,這就是莫蘭迪的創作。所以,他的作品風格更加自由,在我看來,對主題的呈現也不帶任何情感色彩,而且空間、亮度、色彩和形式都成為作品的內容,觀眾也因此獲得了更多理解和闡釋的自由。
主題的單一賦予了觀眾更豐富的想象,所以說莫蘭迪已經捕捉到了抽象藝術的精髓。領略了重復作為技巧蘊含的巨大能量。通過反復處理同一個或者幾個相似的主題,藝術家可以直達觀眾的情感深處,拓展闡釋范圍。抽象藝術將現實抽離出去,以保證新體驗的非客觀性。
即使在今天,藝術家們仍有必要將莫蘭迪的藝術作為一種“事業”來繼承,這充分說明他的作品是多么容易遭人拒絕。準確地說,人們認為他的畫不適合收藏,甚至不少畫家認為莫蘭迪畫中的內容并不重要,為了欣賞作品的抽象性,可以忽略其中的具象。不過,莫蘭迪不受一些大藝術機構的青睞是有原因的,一句話說,就是作品不具抽象性。所以,這些繪畫作品根本不能被稱作抽象表現主義,因為從本質上說他們是具象的。
有一次在電話中我和朋友談起剛剛完成的“光之壁·天”。她要我描述一下作品。幾分鐘后,我說,“你看,通過描述一個實際上并不存在的事物,我實現了對作品的描述。”我告訴她,因為這幅畫有各種灰色,夾雜著粉色、紅色和藍色,如果不是畫幅較大,在一個不連續的網格上完成的,真有點像莫蘭迪的作品。
我認為,有種方式可以讓簡單的內容帶上濃縮而復雜的歷史,只要將各種不確定的顏色涂抹開來即可。我當時描述的是一種不可能存在的事物,但是她卻聽得非常明白:因為一幅大型的莫蘭迪作品是真正的莫蘭迪作品的反面,它的真實存在的對立面,是他在藝術世界中表象的反面。
莫蘭迪的創作完全有別于夸張的抽象派藝術。他的作品的主要意義有一部分來自于孤獨的創作狀態。他以自己的方式拒絕現代主義,這是波洛克沒有,也無需做到的。莫蘭迪不去模仿任何人。他的用筆與主題、畫幅和色彩是完全一致的,都表現出對世界的哲學思考。雖然始終保持著一種謙卑,這些作品都具有表現性,但絕沒有表現主義那樣張揚,很好地保持了整個畫面的靜謐感。
在繪畫“靜物”的左下角,我們看到了畫家本人的簽名,有些偏大。整幅畫的筆法特征鮮明,色彩的處理上是典型的莫蘭迪風格:顏色暗淡且柔和。畫面中有兩個罐子、兩只盒子和一個有些忸怩的直立物體。這些物體在畫面中像是很安全感的一家人,他們彼此緊挨著,各有一部分被另一個“家庭成員”擋住。整個畫面中看不到土的顏色,這樣一來,前排兩個物體的重量看上去有所增加了,可是同時也讓人感覺他們被剝奪了全部重量——不管怎樣,這兩件物體在畫面中非常突出。緊挨在后面的兩只盒子為他們提供了具有雕塑感的背景。居于畫面中心的那件物體則像是一個在押的俘虜,被包圍著。這是一出無聲的戲劇,只不過它的舞臺是一個彎曲的灰色的內視線,決定了整個中心化構圖的位置,剝奪了構圖的安全感。
莫蘭迪的畫筆無處不至,雖然將那些淡淡的色彩置于控制之下,卻能夠賦予整個構圖以有規律的動感。畫中的物體被暗灰色陰影包圍起來,光線從背面穿過簡潔的筆觸透過來。在莫蘭迪那里,時間停止了,但生命依然存在。他很膽怯,好像已經感覺到了某種來自外界的威脅,然而他卻執著地堅持著自己的追求。他要做一個人,一個高貴而謙虛的人,一個對世界的暴力說不的人。
在1915年的意大利,人們對進步表現出極度的狂熱。面對這一切,莫蘭迪陷入個人危機,他從此也遠離現代主義。正因為他當時的逃避和選擇,我們今天才有了這樣一位了不起的藝術家。20世紀的現代主義大師仍值得我們尊敬和崇拜,雖然現在看來他們好像是來自于另一個時代。莫蘭迪卻不同——在一切都飛速向前、一切都讓人懷疑的世界中,我們看到的是這樣一個更安靜更真實的藝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