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宵

劉向陽

老吳輕快地揚著竹掃帚一下挨一下地認真掃著。本來八點就該下班了，可老吳還是自覺自愿地給自己加了這個班。他想，寧可累點兒，也要讓自己負責的這條街比平常還要潔凈。

自打五年前同老伴兒陪著考上了那所在全國都有名氣的大學的兒子來到這座城市，老吳同老伴兒倆一直沒離開過這條街。

這是一條在這個城市的地圖上費很大勁兒才能找到的街。街面不寬，兩輛對開的汽車剛好能錯開行駛。兩旁的人行道也不寬，滿打滿算不超過兩米。兩公里長的街一眼是望不到頭的，原因是街就像一條蛇，拐了好幾道彎。聽說這條街原來是條污水河，到了夏天，污濁的水臭氣熏天，兩邊的住戶都不敢開窗戶。老吳來的前一年，區政府作為二十件民心工程之一，將污水河變成了地下排水管。地上便成了如今這綠樹成蔭的街。

從偏遠鄉下來的老吳和老伴兒能夠成為這條街的保潔員，還真得感謝兒子念的那個大學的校長。要不是那位一看就是個十分慈祥的白發老頭主動拿起電話， 哪會有這份兒工作呀！ 所以，老吳總是念著老校長的好， 誰要是說如今的領導干部都不是好官，如果讓老吳聽到了，非得臉紅脖子粗地同你理論一番，誰說的？ 誰說的？ 俺兒子的校長不是好官嗎？ 俺與他素不相識，到現在也沒收過俺一分錢的禮，還不是照樣照顧俺一家子嗎？

老吳念老校長的好，不只是這一層，兒子要不是那位白發老頭的特殊關照，也上不了這個國內有名的大學。老吳的兒子從小就患上了小兒麻痹癥， 兩條腿一點知覺都沒有， 還細得要命。上小學時，是靠老吳背著。上中學時，是老吳拉著板車接送。孩子真的沒有瞎了老吳的心思，高考時，考了個全縣第一。老吳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得知兒子考了好成績后的情景，自己同老伴兒、兒子仨人抱在一起好頓哭。那哭不只是高興，也是難過，哪個大學能要個癱子呀？

填了志愿表后， 一家人便開始了煎熬。看到兒子的同學一個接一個收到了入學通知書，老吳的心便越來越涼，就在快結成冰疙瘩的時候， 兒子居然被錄取了，而且是那么有名氣的大學！ 后來才從兒子的老師那聽說，是老校長力排眾議，據理說服， 才使得兒子有了上大學的機會。

可當老吳看到兒子接到入學通知書卻一點笑模樣都沒有后， 一下子便猜到了兒子的心思。同老伴合計了一夜，太陽一冒紅，老吳就開始了行動。兩畝四分承包田轉租給了本家的堂弟。六只羊趕到縣城賣了。雞和鴨也換了錢。老兩口子收拾收拾，陪著兒子來到了這座城市。

老吳估計已經掃了一個鐘頭。直起腰，一邊用拳頭捶著有些酸疼的腰，一邊抬頭望向天空。他發現雖然沒有了月光，可是滿天的星斗卻格外的燦爛。老吳知道這是近兩年國家治理霧霾的結果。記得來的那年，剛下火車，老吳就發現城市的天同家鄉的天不一樣， 家鄉的天總是瓦藍瓦藍的， 可城市的天咋是灰蒙蒙的呢？ 后來，才知道這是霧霾，是空氣遭到了污染。對此，老吳開始還是理解的，國家要發展就需要各方面都發展， 工廠要生產，煙囪就得冒煙，廢水就得排放，就像人一樣，哪能光吃不拉呢！ 老百姓富裕了，能買起小汽車了，這是好事呀，車多了那是小康的象征。可是，后來老吳漸漸明白了，這樣不行，空氣污染了，受害的還是老百姓。所以，老吳打心眼里贊同政府治理空氣污染了。看到天空一年比一年清亮，老吳的心也跟著敞亮了。還是現在的政策好，治理的也到位，要不天哪能這么藍！ 星星哪能這么亮！

老吳還發現了一個問題。今年放爆竹的也明顯少了。要是擱往年的這個時候，爆竹還不得像炒豆一樣啊，那煙啊那味啊，都嗆人！ 炮仗皮子到處飛，掃都掃不過來， 哪像今年， 星星零零響那么幾聲。如今的人也知道生活講究文明了，也知道只圖個響， 追求那個所謂的吉利其實帶給人的是不吉利的后果了。老吳放眼街上，看見街上不但路燈照樣明亮，還多了很多大紅燈籠， 紅彤彤的燈籠照著飄揚的國旗，多喜慶呀！

真應了“干勁隨著情緒長” 的那句話， 老吳手中的掃帚又飛快地舞動了起來。他算計再有兩個小時，整條街就掃完了，到家正好能趕上老伴兒的年夜餃子出鍋， 老伴兒一定會給自己燙上一壺二鍋頭，一家三口團團圓圓地吃上可口的年夜飯，那滋味可就沒法形容了，就落一個美！

一想到如今這個家，老吳就滿足的不得了。剛來時，那是個啥家呀！一個被人遺棄的小板房， 春秋天遭風罪， 夏天被雨欺，冬天可就更不得了了，一家人擠到一塊，三層被蒙著還凍得直打哆嗦。后來，街道辦事處知道了， 主動幫助住進了廉租房。再后來， 兒子以優異的成績畢業了，被一家軟件公司招聘去了，兒子的一項發明獲得了專利， 為公司創造了不小的效益， 公司獎勵兒子一套兩居室的樓房，又應了“驢糞蛋子也有發燒的時候”那句話俗理不俗的理兒， 一家人居然也在這么大的城市里有了寬敞明亮的家！

一提起兒子， 老吳便為兒子的婚事發愁。不是因兒子找不到媳婦，是追求兒子的姑娘的條件太好了。老吳想，陰天下雨咱不知道，兒子好賴咱還不知道嗎？ 一個鄉下來的窮小子，還是個癱子，哪能配得上模樣俊俏的城里姑娘呢？ 咱和老伴兒雖然當上了清潔工， 可還是個大字不識一口袋的莊稼人， 人家姑娘的父母可都是大學老師，高級知識分子。怎么比咱也比不上人家一個角兒， 這門子婚事能成嗎？ 老吳腦袋都想疼了也想不明白，那姑娘咋就相中了兒子呢？ 就算那個姑娘鬼迷了心竅，她爸媽能答應嗎？ 這事兒擱到咱身上也不會接受的， 要不老話咋說“事怕翻，理怕掂”呢！

讓老吳鬧心的事不止是這一件。就拿兒子的病來說吧，醫學再發達，也難治好兒子的腿。治不好，老吳和老伴兒就得伺候著兒子。說到這，老吳打心眼兒里感謝環衛公司的領導。不但將自己和老伴兒安排到一條街，還讓自己和老伴兒錯開了上班的時間，要是自己上早班，保證老伴兒是晚班， 這些年一直沒改變這個規矩。所以，才使得自己和老伴兒能既沒耽誤接送兒子上下學，也沒耽誤伺候兒子的吃喝拉撒睡。可是，現在自己和老伴兒還不到五十，身子骨還算硬朗，要是再過十年二十年，到了自己和老伴兒連照顧自己都困難的時候，兒子可咋辦？

老吳的難心事兒多著呢！ 聽老家傳來的信兒說，家鄉如今也富裕起來了，通過宅基地置換，家家都住上了樓房。鄉里還給所有鄉親上了醫保。老吳高興之余卻犯起了愁。家鄉的醫保是上了，可在這個城市也享受不到哇，有個小病小災的，還不照樣得去藥店自掏腰包嗎？ 將來一旦要是攤上了大病，不但照顧不了兒子，還得給兒子造孽。想想這些，老吳真的好害怕！

古人說的好，“每逢佳節倍思親”。城市再好，老吳也還是想老家。雖說父母早過世了，可還有兄弟，還有從小到大都沒離開過的父老鄉親。樹還講究葉落歸根，自己和老伴兒在這個城市都不如一棵樹，非但沒根，反倒像水上漂著的浮萍。老吳想，這樣說一點都不為過，在這個城市雖說住了五年，兜里揣的還是暫住證。城市老年人到了六十五歲， 就有了老年證，有了那個證，坐公交都不用花錢。將來自己和老伴兒能享受到那個待遇嗎？ 雖說當了五年保潔員， 在環衛公司也算是老職工了， 雖說自己和老伴兒干活從不偷懶，年年都能得到一張“先進勞動者”的大紅獎狀，今年老吳還獲得了區里頒發的“勞動模范”獎狀。可到頭來，有城里身份的人，都能享受五險一金，咱鄉下來打工的就沒有這個待遇，細琢磨琢磨，鄉下人同城里人就是不一樣，就是矮一截！ 心理的煩惱影響了情緒，情緒又影響了干勁兒，老吳的掃帚漸漸地變沉重了。

忽然，老吳隱隱約約聽到了掃帚掃地的聲音。老吳估計一定是老伴兒，去年就是自己正掃著掃著，便聽到了這個熟悉的聲音。結果看到了老伴兒從對面掃了過來。然后，老兩口子手拉著手，伴著除夕的陣陣爆竹聲，扛著掃帚回的家。可是，再細聽，老吳就覺得不對勁兒了。他覺得這絕不是老伴兒， 也絕不是一把掃帚在掃，至少要有三把。

就在老吳納悶的當口， 對面街上慢慢拐過來三個人影， 每個人都在揮舞著手中的掃帚認真地掃著。漸漸地近了，老吳發現了那三個人中有街道的主任和環衛公司的經理， 剩下的那個人老吳就不認識了。

對面的人看到了老吳，停下了掃帚，走到老吳跟前，與老吳打招呼。老吳一直將街道主任和公司經理視為恩人， 又看到來幫自己掃街，更是分外感激，一把拉住街道主任和公司經理伸過來的手，還沒來得及道謝，就聽見街道主任說，區委書記看望你來了！

啊！這不是在做夢吧？那么大的領導不在家過除夕， 來看望我一個鄉下來打工的人！

就在老吳的大腦還沒返過磨的時候，區委書記早就拉住了老吳的兩只手，說， 你為咱們這座城市的環保做了五年貢獻，早就應該來看望你這個大勞模了！

老吳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情況，只知道嘿嘿地笑。又聽區委書記說，老哥，咱們一起將剩下的街掃完， 再去給老嫂子拜年好嗎？

這么多的領導， 這么大的干部要到自家做客，做夢都夢不到！ 老吳連自己都不知道說了多少個“好”字了。

老吳的家不遠， 區委書記同老吳邊聊邊走到了老吳的家。可是，剛推開門，又讓老吳有了說不出的驚喜。老伴兒正在陪著一男一女兩位老人拉家常。再看到那個模樣俊俏的姑娘正同坐在輪椅上的兒子親親密密，有說有笑地包著餃子，老吳便猜到了八九分。

待把區委書記、街道主任、環衛公司經理讓到屋里，相互問候介紹后，果然不出老吳所料， 那兩位老人正是追求兒子的那個俊俏姑娘的爸媽。

在所有人的參與下，餃子出鍋了。大家圍坐在飯桌前，一杯酒下肚后，區委書記說，常言道，拿了人家的手短，吃了人家的嘴短， 諸位在這除夕之夜來到吳老哥家拜年，都帶了啥禮物呀？

街道主任說， 吳師傅老兩口來咱這五年了，還沒落上戶口，這件事我包了！

環衛公司經理說， 我們公司不但要給吳師傅兩口子上五險一金， 還要把過去五年的全補齊！

姑娘的爸爸說話了， 我和老伴兒的禮物就是將閨女送給吳家當兒媳婦了！

區委書記從衣兜里掏出個紅包，說，這原本是想給老哥老嫂子的， 現在我改主意了，作為訂婚賀禮送給兩個孩子了！

俊俏的姑娘大方地接過區委書記的紅包，說，謝謝各位長輩，請所有人放心，我會愛小吳一輩子， 小吳的老人就是我的老人， 我一定要像對待我的爸爸媽媽一樣孝敬小吳的爸爸媽媽！

在歡笑聲中， 區委書記問老吳，老哥，你還有啥夢想沒實現，都說出來！

老吳用襖袖子擦了擦淚水模糊的雙眼，說，俺所有的夢都圓了，要說更大的夢，就是盼望黨更興國更強！

新年的鐘聲敲響了，老吳也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