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橋

這天清晨，我推窗望去，向往已久的蘇堤和六橋，與我遙遙相對。我穆然靜坐，不敢喧嘩，心中慢慢地把人類和水的因緣回想一遍：

有了湖，極好——但人類還是不滿足。人類是矛盾的，他本來只需要大水中有一塊可以落腳的陸地，等有了陸地他又希望陸地中有一塊小水名叫湖。有了這塊小湖水，他更希望有一塊小陸地，悄悄插入湖中，可以容他走進那片小水域里——那是什么？那是堤。

如果要給“堤”設一個謎語供小孩猜，那便該是：水中有土，土中有水，水中又有土。

蘇堤、白堤便是經兩位大詩人督修而成的“詩意工程”。詩人，本是負責刺探人類心靈活動的情報員，他知道人類內心的隱情密意。他知道人類既需要大地的豐饒穩定，也需要海洋的激情浪漫。于是，白居易挖了湖又筑了堤，后來蘇東坡又補一堤。有名的白堤、蘇堤就是指這兩條帶狀的大地。

更有意思的是，有了長堤之后，有人更希望這塊小土地上仍能有點水意。于是，蘇堤中間設了六道橋，這六道橋的名字分別是映波、鎖瀾、望山、壓堤、東浦、跨虹。橋有點拱背，中間一個圓洞，船只因而可以穿堤而過。如果再為六橋設一道謎題，那也容易，不妨寫成下面這種笨笨的句子：水中有土，土中有水，水中又有土，土中又有水。

這天早晨，我呆呆地望著這全長2.8公里的蘇堤。由于擁有六座橋，剛好把蘇堤分成七個段，算來恰如一句七言。啊！那一定是蘇東坡寫得最長最大的一句七言了，最有氣魄而且最美麗。

蘇堤因為是無中生有的一塊新地，所以不作經濟利益的打算，只用來種桃花和楊柳。明代袁宏道形容此地，說：“六橋楊柳一絡，牽風引浪，蕭疏可愛。”蘇軾的詩也說：“六橋橫絕天漢上。”如果你隨便抓一個中國人來，叫他形容天堂，大概他講來講去也跳不出“六橋煙柳”或“蘇堤春曉”的景致。六橋，大概已是中國人夢境的總依歸了。

我自己最喜歡的和六橋有關的句子出自元人散曲：“貴何如？賤何如？六橋都是經行處。”

對呀，在春暖花開的時候，難不成因為他是？菖主席？菖部長，就可以用八只眼睛來看波光瀲滟嗎？不，在面對桃紅柳綠的時刻，我們都只能虔誠地用兩腿走過豐盈，用兩眼膜拜，用一顆心來貯存，如此而已。

絕美的六橋，是大家都可以平等經行的，恰如神圣的智慧，無人不可收錄在心。眼望著蘇東坡生平所寫下的最長最美的一句詩，我心里的喜悅平靜也無限的華美悠長。

（選自《張曉風精選集》，有改動）

【賞析】

本文文風淳樸，沒有雋永俊秀的文字，卻有樸實無華的美感，總能打動讀者。作者將歷史融入詩詞和山水之中，處處顯示著深厚的文化底蘊，同時也表達了作者對六橋的濃濃喜愛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