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芝

[摘 要]《四庫全書總目》經歷了稿本、閣本、定本的發(fā)展過程,后世研究者常從閣本或定本系統(tǒng)入手分析《總目》思想,往往忽略稿本系統(tǒng)。對于明人別集提要而言,稿本系統(tǒng)中的明代文學觀有著與定本《總目》不甚相同的觀點,這些觀念背后隱藏著清人對明代文學的態(tài)度問題。從學術史角度看,稿本系統(tǒng)內部出現(xiàn)的微妙變化,主要是官方思想不斷修正、充實和完善的過程。
[關鍵詞]《四庫全書總目》;《進呈存目》;稿本系統(tǒng);明代文學觀;官學約束
[中圖分類號]I210.9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16)03-0025-06
《四庫全書總目》(以下稱《總目》)明人別集提要集中代表了清中期官方的明代文學觀。然而,《總目》明代文學觀并非一蹴而就,其形成是一個動態(tài)過程。從時間上說,自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開始撰寫提要到乾隆六十年(1795年)完成①,歷時二十余年,在這一過程中明代文學觀不斷被修正。從內容上說,《總目》之提要經歷了從稿本到閣本再到定本的發(fā)展歷程,內容從單薄走向豐腴?,F(xiàn)存稿本情況復雜,內容有繁有簡,有詳有略。孤立來看,單個稿本不具有較強的學術系統(tǒng)性,但將各種稿本組成一個系統(tǒng),各種問題就出現(xiàn)了。以明人別集提要為例,其對待明代文學的態(tài)度在各稿本之中有諸多不一致的地方。通過比較諸種稿本,可略窺《總目》行文之變化,探測官學約束之下《總目》明代文學觀的漸變。
一、稿本系統(tǒng)及其所涉明集提要
稿本系統(tǒng)是指《四庫全書》纂修之初,依照乾隆諭旨各巡撫派人為進呈書目所寫提要,纂修官所撰提要,以及紀昀刪定的《總目》底本的統(tǒng)稱。主要包括以下六種:《浙江采集遺書總錄》《江蘇采輯遺書目錄》《翁方綱纂四庫提要稿》《四庫提要分纂稿》《四庫全書初次進呈存目》《紀曉嵐刪定〈四庫全書總目〉稿本》。欲了解這些稿本系統(tǒng)中的明代文學觀,需對各稿本所著錄的明代文人別集數量進行統(tǒng)計。
1.張升編《四庫全書提要稿輯存》有《浙江采集遺書總錄》和《江蘇采輯遺書目錄》兩種,前者系清沈初編,乾隆四十年刊刻;后者系清黃烈編,歸安姚氏咫進齋抄本,兩者均為《四庫全書》纂修之時的征書目錄。據乾隆諭旨知[1](p.2),各省進呈書籍需要擬寫各書提要,以供選錄,所以此二書既有目錄又有提要,提要文字或長或短。《浙江采集遺書總錄》癸集上下著錄明人別集,共595種。《江蘇采輯遺書目錄》著錄明人別集200種[2](p.414)。
2.《翁方綱纂四庫提要稿》系翁方綱個人所撰四庫提要之手稿,共著錄明人別集212種,其中《總目》著錄者44篇,存目111篇,未著錄者57篇。
3.《四庫提要分纂稿》中收有翁方綱分纂稿982篇,姚鼐分纂稿89篇,邵晉涵分纂稿37篇,陳昌圖分纂稿12篇,余集分纂稿7篇,鄒奕孝分纂稿一篇,鄭際唐分纂稿一篇,程晉芳分纂稿一篇,莊通敏分纂稿一篇,佚名分纂稿六篇[3](pp.3-7)。翁氏所撰明人別集提要稿見于上一條,剩余諸人僅姚鼐撰有明人別集提要兩篇,《總目》著錄一篇,存目一篇;邵晉涵撰有明人別集提要兩篇,《總目》著錄一篇,存目一篇。
4.《四庫全書初次進呈存目》是現(xiàn)存最早的《總目》稿本,也可以說是“四庫總目之雛形”[4](p.3)。在《進呈存目》之中,集部提要共有620篇,其中明代有205篇,約占1/3。其分布情況是:第七冊著錄明集提要22篇,其中《總目》正目收錄13篇,存目9篇;第八冊收有明集提要141篇,《總目》著錄45篇,存目71篇《進呈存目》第八冊標注收有明集141種,其中《總目》未著錄者16篇,歸入“總集類”者二篇,“楚辭類”一篇,校注和編輯其他朝代詩文集者五篇,標注元人作品一篇,共25篇不屬于明人別集范疇。;第九冊42篇,只有一篇為明集提要《進呈存目》第九冊其他41篇情況如下:“總集類”著錄五篇,存目30篇;雜家類存目一篇;詩文評類著錄一篇,存目一篇;傳記類存目一篇;詞曲類存目二篇。。所以,《進呈存目》共收有明人別集139篇。
5.《紀曉嵐刪定〈四庫全書總目〉稿本》據《紀曉嵐刪定〈四庫全書總目〉稿本》出版說明所記,稿本存世不多,僅知有上海圖書館藏本,存123卷;天津圖書館藏本,存70卷;國家圖書館藏本,存63卷;中國歷史博物館藏本,存13卷。天津圖書館藏本保存了紀曉嵐刪定潤色的痕跡,因而命名《紀曉嵐刪定〈四庫全書總目〉稿本》,尚不明確其他單位藏本是否為紀曉嵐刪定。僅存70卷,集部明人別集提要存三卷。其中卷一百七十一別集類二十四著錄47篇此卷《吳文肅公摘稿》《熊峰集》《胡文敬公集》《小鳴稿》《劉清惠集》《鄭少谷集》六篇重復出現(xiàn),雖有53篇,實際只47篇。,與《總目》相同;卷一百七十八別集類存目五有121篇,與《總目》篇數一致;卷一百八十別集類存目七有108種,與《總目》篇數一致。共計276篇。
在以上六種稿本系統(tǒng)中除了上述六種稿本系統(tǒng)外,還有部分殘稿,其中沈津:《校理〈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殘稿的一點新發(fā)現(xiàn)》(《中華文史論叢》1982 年第1輯,第133—177頁),附錄被毀殘存及未收書提要數十種,有明人別集提要殘稿34篇,又見張升編《〈四庫全書〉提要稿輯存》第五冊附錄。黃燕生:《校理〈四庫全書總目〉殘稿的再發(fā)現(xiàn)》(《中華文史論叢》總第48輯,1991年,第199—219頁)和張升輯《〈四庫全書〉提要散稿》(《〈四庫全書〉提要稿輯存》第五冊附錄,第359—378頁)兩篇輯佚之文未見明人別集提要殘稿。胡建升:《〈知不足齋叢書〉中的〈四庫提要〉稿輯考》(《四庫文叢》編委會,成都圖書館編《四庫文叢》第二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6—32頁)一文輯有九篇提要稿,亦未有明人別集提要。,《浙江采集遺書總錄》和《江蘇采輯遺書目錄》是最早的書籍呈送報告,所寫提要頗為簡潔,特別是《江蘇采輯遺書目錄》幾乎不涉及明代文學觀念辨析問題。后翁氏、姚氏、邵氏分纂稿漸漸具有提要的雛形,有些提要甚至已經十分成熟?!哆M呈存目》最具價值,介于分纂稿和閣本提要之間,是第一次將呈進書目提要進行集中匯編之作,據臺灣夏長樸先生考證,《進呈存目》一書的編纂時間在“乾隆四十年五月至四十一年正月之間”[5](p.183)。之后的《紀曉嵐刪定〈四庫全書總目〉稿本》是定本《總目》成稿之前的一次潤色,刪改不多。因而探討稿本系統(tǒng)中的明代文學觀,首先需要關注《浙江采集遺書總錄》《江蘇采輯遺書目錄》到《進呈存目》,再到《紀曉嵐刪定〈四庫全書總目〉稿本》中明人別集的著錄狀態(tài)。這里要進行兩組比較,一是將采集遺書目錄提要與館臣所撰分纂稿和《進呈存目》中的明代文學觀進行比較劉浦江先生在《〈四庫全書初次進呈存目〉再探——兼談〈四庫全書總目〉的早期編纂史》中指出:“以往學界對分纂稿與諸閣本書前提要以及《總目》提要之間的異同做過不少比較研究,但由于書前提要一般抄成較晚,殿本、浙本《總目》更是只能反映乾隆末年最終定本的面貌,因此分纂稿與后來的提要文本往往差異頗大,且無從得知其間的變化緣由。而通過考察《進呈存目》與分纂稿的關系,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填補這一未知的環(huán)節(jié),有助于了解《總目》的早期編纂情況”(《中華文史論叢》2014年第3期,第306—307頁)。,二是將《進呈存目》與《紀曉嵐刪定〈四庫全書總目〉稿本》進行比較,以突顯具有橋梁作用的《進呈存目》的文獻價值夏長樸先生說:“盡管《初次存目》的提要不可能也無法完全取代各書的分纂稿,但卻是現(xiàn)有資料中,形式與內容最接近各書分纂稿原始面目的素材,在研究分纂稿如何發(fā)展為《四庫全書》書前提要的研究上,正可扮演兩者之間的橋梁角色”(《〈四庫全書初次進呈存目〉初探——編纂時間與文獻價值》,《漢學研究》第30卷第2期2012年2月,第187—188頁)。劉浦江先生在《〈四庫全書初次進呈存目〉再探——兼談〈四庫全書總目〉的早期編纂史》一文中也有相近說法,見于《中華文史論叢》2014年第3期。。其次,對《總目》明代文學思想發(fā)展過程而言,稿本系統(tǒng)本身已經具備歷時性的動態(tài)衍變,以臺閣體、復古派、唐宋派和竟陵派等特殊文學團體為切入點,可以略窺《總目》明代文學觀的形成歷史。
二、明代文學觀的立體建構過程
從《江蘇采輯遺書目錄》和《浙江采集遺書總錄》可以看出,書目進呈之時已有具備“提要”性質的文字出現(xiàn),江蘇和浙江兩省采集遺書所纂寫的目錄各有特點。江蘇所撰目錄特征為書名、著者(間有極短的簡介)、按語(包括文集體裁、卷數、冊數、版本形態(tài))等,偶有抄錄他人評價之語。浙江所撰目錄內容包括書名、卷數、刊本或鈔本的版本形態(tài)、提要(包括作者簡介、序跋情況、簡短評價或抄錄他人評價之語)等,兩者相較,浙江所寫目錄更勝一籌。此二書大略為提要的胚胎期。在江蘇、浙江兩省所進書目中,明集總數達795種,只有少數重復。對這兩個省份的進呈書目進行考查,一方面可略測《總目》明集存錄情況;另一方面,則可據其對明集的評論管窺當時撰寫者的明代文學視野和觀念。盡管兩書目中的評價之語較少,但若將所有評語捃拾而來,一部部明人別集之“點”則會成“線”,所評之語可鋪就明代文學總體發(fā)展過程。雖然采集書目并未嚴格按照時代先后將明集排序,但其對明初詩文家、臺閣體、復古派、陽明學派等皆有評述,且針對性很強。這些評述與《進呈存目》兩相參照,稿本系統(tǒng)中的明代文學觀的“線性系統(tǒng)”也漸次清晰。
(一)明初正統(tǒng)觀的初步建立。清人眼中的明代文學發(fā)展與明王朝衰退具有同步性,他們認為明初文學是明代的高峰。這一觀點從《浙江采集遺書總錄》和《進呈存目》中可以看出。為方便比較,并能夠清晰看出二者的一致性,略列表格如下:
上述三種明人別集特殊之處在于,其均為明初作家,且《浙江采集遺書總錄》和《進呈存目》皆有著錄并附評價,這在稿本系統(tǒng)中已屬罕見,也較為難得。從《遺書總錄》之中可知,所謂評價皆是借他人(黃宗羲、俞右吉)之語以為評判之用,而在定本《總目》中已杳無影蹤。唯一可以稱得上有價值的一句話來自楊士奇《東里文集》:“自景濂希直之后,不得不以正統(tǒng)歸之”[6](p.180)。但是,將臺閣文學代表楊士奇納入明初之正統(tǒng)文學似乎不符合館臣所架構的明代文學圖譜,于是連這僅有的一句評價,定本《總目》亦棄之不用。再看《進呈存目》所論,稱宋濂是“明初儒臣之冠”[7](p.719),評陶安有“先正之遺風”、“開國之初氣象”[7](p.742),可見《進呈存目》對開國文學的評價甚高。定本《總目》引《明史》云“(濂)為開國文臣之首”,頗為接受《進呈存目》之評。而對于陶安的評價,《總目》則是悉數汲取,且與宋濂相較云“安聲價亞于宋濂,然學術深醇,其詞皆平正典實,有先正遺風。一代開國之初,應運而生者,其氣象固終不侔也”[8](p.2264)。由此亦可窺《進呈存目》對定本《總目》的影響。在定本《總目》所描繪的明代文學發(fā)展譜系中,其將明初文學作為有明一代文學的制高點,當源于稿本系統(tǒng)。最后,再以楊士奇為例來看一下館臣對臺閣文學的評價過程?!哆z書總錄》把楊氏與宋濂相較,將其歸之為“正統(tǒng)”?!哆M呈存目》則以“三楊”并稱,評其“不失古格”,且將楊士奇與明初宋濂等人區(qū)別開來,較之“正統(tǒng)”說出現(xiàn)明顯的下降式“線條”。到了定本《總目》,則又有“后來館閣著作沿為流派,遂為七子之口實”[8](p.2290)的評述,開啟明代派別之論,下降線條更為明顯。如此可以看出稿本系統(tǒng)確對定本《總目》有引導痕跡,“線性系統(tǒng)”的規(guī)劃是建立在稿本基礎上的。
明別集《浙江采集遺書總錄》《進呈存目》備注
宋濂《宋文憲公文集》 黃宗羲曰:歐蘇而后得其正統(tǒng)者,虞伯生、宋景濂而已。景濂無意為文,隨地涌出波瀾自然浩渺,其在元時之文,雖多奇崛而痕跡未銷,入明之文方為大成云。 其文根柢醇茂,為明初儒臣之冠。 《遺書總錄》作“《宋文憲公文集》三十卷”,《進呈存目》作“《宋學士全集》二十卷”
陶安《陶學士集》 俞右吉云“安謀略、文章孝陵推為第一,詩亦拔俗”。 其詞皆平正典實,有先正之遺風焉,開國之初氣象固不侔也。
楊士奇《東里文集》 黃梨洲評其文“平遠縈回之致多而波瀾澎湃之觀少”,然自景濂希直之后,不得不以正統(tǒng)歸之。
明初‘三楊并稱,而士奇文筆特優(yōu),制誥碑版多出其手。仁宗雅好歐陽修文,士奇文亦平正紆余,得其仿佛。在明人集中猶為不失古格者。
《遺書總錄》這段評價來自“《東里文集》二十五卷”,而《進呈存目》的評價來自“《東里全集》九十七卷《別集》四卷”
(二)明中葉以后文學的衰退史。在《浙江采集遺書總錄》中,這種觀念并未形成,也不可能形成。一是因為進呈書目只需要作簡略的提要;二是抄錄書目者為巡撫所選所派文人,能在短時間內完成對明代文學的把控,并在書目的簡短提要中有所顯示,幾乎無有可能。有意思的是,翻閱《浙江采集遺書總錄》所評明集,發(fā)現(xiàn)其著錄邵寶《容春堂前集》二十卷《后集》十四卷《續(xù)集》十八卷《別集》九卷時,有一根粗線條,“寶初為戶部郎,受業(yè)李東陽,東陽以衣缽期之,后李、何之焰大張,而寶獨守其師法,確然不變”[6](p.208)。其對李東陽所代表的茶陵文學并未評價,但對前七子卻頗有微詞。而這一條“粗線”在《進呈存目》之中漸漸清晰。進呈《王抑庵集》云:“其文雅正,近古有宋元之遺風,明自中葉以后北地、信陽之說興,而古文日趨于偽,直當正統(tǒng)、天順之間,去明初不遠,淳實之習未漓,雖似平易,實非后來所及也?!盵7](p.797)這種明初、正統(tǒng)天順間和明中葉以后的線性比較,給我們描述了明代文學不斷衰落的發(fā)展狀態(tài)。在進呈《桂州集》之中說:“(夏)言未相時以詞曲擅名,然集內詞亦未甚工,詩文宏整而平易,蓋有明中葉體格如斯也”[7](p.735)。館臣對明中葉的體格以詞曲相媲,進一步說明了他們認定的明代中葉是文學的衰退。但在《浙江采集遺書總錄》之中,只有“言長于應制,小詞亦優(yōu)”[6](p.244)一語,這種沒有旁涉文學史變遷的評判只是一種靜止狀態(tài)的客觀描述。同樣是“靜止”之評,還在袁宏道《袁中郎集》中有言,“其論詩力矯王、李之弊”[6](p.325),其論不誤且符合歷史史實。但是到了《進呈存目》中,“史”的眼光鋪陳開來,“(宏道)與兄宗道、弟中道并有才名,時稱三袁。先是王、李之學盛行,宗道獨力排其說,宏道益矯以清新輕俊,由是學者多宗之,目為公安體,然矯枉過正,流于纖詭。至鐘惺、譚元春復揚其波而風雅蕩然矣。謂明季詩學之壞始于公安未為過論也”[9](p.367)。這種從后七子開始,到公安派、竟陵派的衰敗軌跡清晰可見。定本《總目》在《袁中郎集》提要和《岳桂堂集》提要中,對這一“線性”發(fā)展進行了蓋棺定論式的評價。
明代文學自臺閣體開始競相模仿,之后的前后七子、公安派、竟陵派流弊日甚,稿本系統(tǒng)的這一論定將明代文學看成一種簡單的單線發(fā)展模式。閣本(或定本)《總目》將這種明代文學觀進行衍變,并未跳出單線發(fā)展的窠臼,其所描述的文學發(fā)展史是對《進呈存目》的“豐富”和“擴張”,就基調和本質而言卻是一致的。
(三)歷史線條與貫通之感的形成。稿本系統(tǒng)對明人別集的評價之語,經歷了從無到有再到豐腴的發(fā)展歷程。在這一過程中,館臣在努力地勾畫明代文學與前代文學之關系,試圖厘清文學歷史的發(fā)展線條,這種嘗試在《進呈存目》中已然有所顯現(xiàn),并漸次有了貫通之感。夏長樸先生通過對《宋紹興十八年同年小錄》一書提要的研究,發(fā)現(xiàn)“四庫館臣在修訂分纂稿的作業(yè)過程中,有刻意加入某些主觀意見的傾向,這種情形……其實普遍存在于《四庫全書》系列的提要中”[5](p.192)。換句話說,四庫館臣這種刻意加入主觀想法之舉,實際上是對中國古代經學、史學、哲學、文學的總結性發(fā)言。在這其中,明代又是四庫館臣著重注意的一個時代,就文學而言,他們的學術觀點施加于明代文學評論之時,不僅僅是一種刻意的行為。從江蘇、浙江采集遺書目錄所載,到《進呈存目》再到稿本《總目》,其中思想理論的提升,學術視野的展開是《總目》堪稱批評理論著作的重要步驟。
例如,孫作《滄螺集》,《浙江采集遺書總錄》謂:“宋景濂為作《東家子傳》稱其詩‘絕去元季之習,號盤硬語,蓋欲力追涪翁者”[6](p.170),而到了《進呈存目》則無宋濂評價之名而有宋濂評價之實,“其詩力追黃庭堅……而材與學皆不逮,濂為作傳,無一字及其詩,蓋不以為工也,文則磊落奇?zhèn)?,足以自傳,濂所許為不誣也”[7](pp.749-750),到了定本《總目》,評價的豐富性又有了“史”的眼光,謂孫作之詩“在元季自為別調”[8](p.2270)?!笆贰钡逆溄涌此圃诓唤浺庵g,卻透露出館臣試圖勾畫文學“相關性”的一面,這在采集遺書之時無法做到,但在《進呈存目》中有了很好的體現(xiàn)。,楊榮《楊文敏公集》,馬中錫《馬東田漫稿》和高棅《嘯臺集》亦是頗有代表性的三個明人別集,共同特點是從《遺書總錄》的靜態(tài)“點狀”評價發(fā)展為《進呈存目》的動態(tài)“線狀”評價,定本《總目》則是進一步梳理完善。《遺書總錄》和《進呈存目》對此三集的評價信息如下:
楊榮《楊文敏公集》,《遺書總錄》云:“榮久居館閣,朝廷高文典冊皆出其手。”[6](p.181)《進呈存目》云:“榮始終榮遇委蛇廟廊,非惟應制,詩文具有賡飏之體,其他亦皆雍容平易肖其為人,雖無深湛幽渺之思與縱橫馳驟之氣,足以新人耳目者。而醇雅無疵,意盡言止,亦一代臺閣作手也。后弘、正間沿其派者流為膚廓,不免歸咎于濫觴,是則榮所不得辭?!盵9](p.347)
馬中錫《馬東田漫稿》,《遺書總錄》說:“中錫七歲能詩,其體格早類許渾,晚入劉長卿、陸龜蒙之間?!盵6](p.204)《進呈存目》則詳曰:“同邑孫緒序之,稱其詩卑者亦邁許渾,高者當在劉長卿、陸龜蒙之例,而其末力詆竊片語,挦數字規(guī)規(guī)于聲韻步驟,摹仿愈工,背馳愈遠,蓋為李夢陽而發(fā),其排斥北地,未為不當,然中錫詩格,實出入于《劍南集》中,精神魄力,尚不能逮夢陽也?!盵7](p.775)
高棅《嘯臺集》《木天清氣集》《遺書總錄》論曰:“(棅)嘗選《唐詩品匯》極其精博,其詩篇盛傳海內,又工書畫,時稱‘三絕;別有《木天清氣集》,乃棅為翰林待詔時所作,論者譏其應酬冗長,不如《嘯臺集》擬唐之作音節(jié)可觀也。”[6](p.173)《進呈存目》則說:“其山居時所作名《嘯臺集》,入仕后所作名《木天清氣集》。棅嘗選《唐詩品匯》,專主唐音而置宋元不道,與三山、林鴻齊名,稱為‘閩沠。當時言詩多宗之傳習,既久學者惟知剽竊形似,日益卑靡,詩道寢衰,論者亦以是歸咎焉。今觀《嘯臺集》詩八百首,尚稍見風骨;至《木天集》中詩六百六十余首,大率應酬冗長之作,非惟不及唐人,即宋元亦尚相去懸絕,清氣之云,殆名不副實矣。”[7](p.853)
《進呈存目》的“線性規(guī)劃”對《總目》提要的形成有很大影響,這種“規(guī)劃”有一部分是刻意而為,但很大程度上卻是文學批評自由空間的體現(xiàn)。且不論四庫館臣的批評是否準確(實際上甚有偏頗),僅就學術自由、學術視野,以及史論貫通來說,《進呈存目》已經具有了很強大的接受史和批評史視閾空間。進一步深入研究,繼續(xù)追問《進呈存目》所呈現(xiàn)出來的明代文學發(fā)展圖譜,這種潛在的貫通之感頗值得回味。在諸多稿本系統(tǒng)中,《進呈存目》所具有的如此連貫性和整體性非各家分纂稿所能及。在“史”的視野下,學術批評往往更容易深入下去,短短數語評價力透紙背,這也是定本《總目》難出《進呈存目》之右的地方??v向比較式研究是推進明人別集研究的重要一環(huán),四庫館臣先行一步?!哆M呈存目》在對邵寶《容春堂集》(包括《前集》《后集》《續(xù)集》《別集》)評價及《明史》中找尋邵寶詩文所屬派別,歸類詩文之風所向;又針對邵氏文集的具體情形進行批判式接受。有“前人余風”是對邵氏詩文的逆向追溯;“質實雅潔”,不同于“涂飾字句”地模仿秦漢之文,既是對邵氏之文的靜態(tài)“內觀”,又有著縱向評判的力度,即所謂的“俯瞰”或“旁涉”。如此而來,歷史線條與貫通之感的描畫漸漸浸染各篇提要,即便如解縉《春雨齋文集》,周用《周恭肅集》,張時徹《芝園別集》等非有線條感的提要,也終因深刻之處頗有見地而另具特色。
三、稿本差異背后的學術思想蛻變
《進呈存目》中的明人別集并未注明著錄還是存目,而天津圖書館所藏紀曉嵐刪定《總目》的稿本已明確著錄與存目之別,與現(xiàn)行定本《總目》幾無二致,但亦有不同之處,紀氏刪削、修改、補錄之痕清晰可見。為何要關注《進呈存目》與紀氏刪定《總目》稿本?這是因為前者是介于各省進呈書目、纂修官分纂稿與紀氏所刪稿本之間,這一橋梁作用不僅僅對《總目》完稿提供了循序漸進的文獻支撐,更重要的是從《進呈存目》到紀氏刪稿出現(xiàn)了一系列觀念的變化。以明人別集為例,提要的豐富與思想的固化是同時進行的。夏長樸先生在比對《進呈存目》與閣本《四庫全書》書前提要、《總目》提要后指出:“四庫館臣在編輯《四庫全書》的過程中,存有刻意加入某些學術觀點的現(xiàn)象?!盵5](p.192)在研究《總目》文獻缺失和官學約束這一課題中,對于館臣的學術觀念與官學的關系則要給予足夠的重視。官學約束之下必然會產生“捕風捉影”和“削足適履”的刻意行為,分析稿本系統(tǒng)就是要找出其中變化之處并分析內因。
據統(tǒng)計,《進呈存目》與紀氏刪定稿本有23種明別集篇目相同,這二十余種既有著錄又有存目,包括程敏政《篁墩集》、章懋《楓山集》、吳寬《家藏集》、王鏊《震澤集》、邵寶《容春堂前集》《后集》《續(xù)集》《別集》、史鑒《西村集》、祝允明《懷星堂集》、李夢陽《空同集》、杭淮《雙溪集》、康?!秾ι郊?、何景明《大復集》、魏校《莊渠遺書》、徐禎卿《迪功集》、劉鳳《子威集》、宗臣《宗子相集》、張獻翼《文起堂集》、袁尊尼《魯望集》、華善述《被褐先生稿》、孫七政《松韻堂集》、朱察卿《朱邦憲集》、陳淳《白陽集》、胡敬辰《檀雪齋集》、陳悰《天啟宮中詞》。這些集子所涉作家的時段包括明朝前期、中期和后期,作為現(xiàn)象研究,已經頗有代表性。依據提要內容,把握館臣主觀意圖介入明代文學評價后出現(xiàn)的畸態(tài),以此辯證地考究《總目》學術思想的蛻變,其規(guī)律性的線條蓋有四焉。
一種觀念的強化:乾嘉學術影響下的逐根柢之學。隨著《總目》稿本的進一步完善,館臣的乾嘉學術背景逐漸滲透其中。體現(xiàn)乾嘉學術之本質的實學興起于明末,在乾隆、嘉慶時期達到鼎盛,治學內容廣泛,“以經學為中心,而旁及小學、音韻、史學、天算、水利、典章制度、金石、???、輯佚等”[10](p.11),研究方法則是實事求是的考證之法。職業(yè)慣性和思想觀念的雙重原因,使得四庫館臣在進行《總目》提要撰寫之時漸次重視著者的學術根柢。比較《進呈存目》和紀氏《總目》稿本,發(fā)現(xiàn)這種變化十分明顯。《進呈存目》說程敏政其人“學問淹通,詩文皆具見根柢,非游談無根者比”[7](p.591),紀氏稿本沿其說。在吳寬《家藏集》中,《進呈存目》稱其詩文“皆以舂容恬雅為宗,與李東陽體格略近,太平和樂之氣,館閣風流之盛,舉見于文字之間”[7](p.747),而紀氏稿本則進一步強調寬“學有根柢,為當時館閣鉅手”[11](p.371)。對于章懋的“刪繁求實”,《進呈存目》并未有過多評論,而紀氏稿本則云“其平生清節(jié),矯矯過人,可謂耿介拔俗之操;其講學恪守前賢,弗逾尺寸,不屑為浮夸表暴之談,在明代諸儒,尤為淳實”[11](p.362)。由此可見,守樸實之風在館臣看來是學問之本,非要空談浮夸而要恪守前賢之法,乾嘉樸學之風的倡導于此可見。
一種手段的利用:利弊互見之時取舍有所偏倚。早在提要撰寫之初,于敏中就已指出:“提要宜加覈實,其擬刊者則有褒無貶,擬抄者則褒貶互見,存目者有貶無褒,方足以彰直筆而示傳信”[12](p.75)。在《進呈存目》中,著作褒貶常常是對半分述,而這并不能體現(xiàn)刊、抄、存的一系列標準。如在李夢陽《空同集》中,《進呈存目》有言:“摹杜太過,流弊至于剽竊”,“其文徒為聲牙”[7](p.593),雖然紀氏稿本對李夢陽的批駁亦有“食古不化”等語,但卻并未將“剽竊”的標簽貼于李夢陽著述中。宗臣《宗子相集》《進呈存目》無一語提及其缺陷,而到紀氏刪定本中除了引朱彝尊《靜志居詩話》說其“自入七子之社,漸染習氣,日以窘弱”,又有“意境未深”、“間傷淺俗”、“體近纖仄”、“汩沒時趨”等貶抑之詞,但這些都不足以將宗臣詩文集斥入存目,提要所拿捏的力度恰到好處。其他如祝允明《懷星堂集》、張獻翼《文起堂集》、杭淮《雙溪集》、何景明《大復集》、康?!秾ι郊贰⑹疯b《西村集》,以及邵寶《容春堂前集》《后集》《續(xù)集》《別集》等,皆在著錄和存目這一具體標準之下,進行提要補充或刪改。如果說《進呈存目》中的官學約束還處于朦朧狀態(tài)之下的話,那么紀氏刪定的《總目》稿本,則是趨近于官學思想統(tǒng)一的產物。
一種平衡的協(xié)調:漢宋之爭背后隱藏的“特殊”學理傾向?!犊偰俊穼h宋學之爭所持的觀點學界有不同的認識。作為經學內部不同學術形態(tài)的論爭,本是學問路徑的不同而已。但《總目》對漢宋學卻采取的是重漢輕宋的態(tài)度,“《總目》編纂之日,正是漢學方興未艾之時?!犊偰俊纷⒁鈪^(qū)分今文、古文,重古文甚于今文,對鄭玄經學尤為重視”[13](p.750)。實際上,《總目》編纂受乾嘉學風的影響,重漢學之考證,輕宋學之空疏是歷史事實。通過《進呈存目》和紀氏稿本對魏?!肚f渠遺書》的評價可略窺這一觀點,《進呈存目》評曰:“校以體仁為主,集中多味道之言,考據之作頗為詳核。但校學術雖醇,議論不無偏執(zhí)。若所著惟《郊祀論》一篇,謂見于經者獨有南郊無北郊,而以社當地祗之祭。不知大司樂方丘之文與圜丘相對,圜丘為郊天,方丘為祭地可知。未聞祭社于澤中之方丘,且于夏日之至也。又《祭法》瘞埋于泰折,祭地也,與燔柴于泰壇祭天之文相對,皆北郊祭地之顯證。而校乃引《周禮》陰祀用黝牲,駁《祭法》祭地用骍犢為附會。不知《周禮》《禮記》不能強合,先儒辨之甚明,校乃攻詆經文,并欲廢漢以來數千年大祀,其論殊不足存。他若御札、問經義諸條,所對皆甚精允,全集文律亦正,不失儒者之言也?!盵7](pp.745-746)其中“校乃攻詆經文,并欲廢漢以來數千年大祀,其論殊不足存”,由此言論可知四庫館臣對漢學推崇之至,逆漢學之論是不被接受的。然而,《總目》卻出現(xiàn)另一種現(xiàn)象,上述所謂的嚴苛之詞,在定本《總目》之中并非沒有,但幾乎從未用來對漢宋之學進行評論,而僅僅是針對詩文創(chuàng)作而言,此頗引人深思。紀氏刪定的《總目》稿本沿用《進呈存目》中絕大部分文字,唯將“攻詆經文”、“欲廢漢以來數千年大祀”、“其論殊不足存”諸句刪去,以“無庸橫相牽合,自生糾結”[11](p.442)一語作結。又通過對兩稿本中程敏政《篁墩集》、王鏊《震澤集》的比較,也發(fā)現(xiàn)紀氏刪定之本言語更為“平和”。嚴苛之詞的刪削,并非只是文字的改換,而是對于漢宋學之爭的調和,這種“特殊”的學理傾向是在《總目》漸次熟落過程中緩慢形成的。
一種線性的比較:竟陵之下再無文學,明代文學衰落殆盡。據《總目》描述的明代文學發(fā)展史知,竟陵文學是明代文學之末,弊之又弊,爛至極點。所以,竟陵派是明季文學之末端,這一論斷在《進呈存目》中早有定論,前已論及。但是,讓人費解的是,《進呈存目》對胡敬辰《檀雪齋集》的評價則是“其文艱深險怪,幾不可句讀,詩格鄙淺,更出鐘、譚之下”[7](p.757)。以鐘惺、譚元春為代表的竟陵文學已然是末流,“出鐘、譚之下”的文學作品又是怎樣面目?《進呈存目》評價已經跳出早已設定好的“線性”圖像,所以,紀氏稿本將其修正為“其文故為澀體,幾不可句讀,詩格亦公安之末派”[11](p.608),如此一來,胡敬辰就與鐘、譚處于明代文學之末的同一點上,將線條強行拉回。對于康海《對山集》之評,《進呈存目》與紀氏所刪稿本亦有很大出入,前者說“(海)嘗與李夢陽倡復古學”[9](p.329),而紀氏則說康?!霸诶顗絷柕雀顒兦貪h者上也”[11](p.433)。矛盾之處在于,《進呈存目》之評在所謂的線條之上,而紀氏之稿本則似乎脫離了這條主線。這一問題,何宗美、劉敬所著《明代文學還原研究——以〈四庫總目〉明人別集提要為中心》復古派批評的批評一章中給出了解答,館臣在強烈的官學意圖和主觀傾向之下“尋隙蕭墻,在復古派成員內部制造對立關系”[14](p.293),因而出現(xiàn)不合主線的評論。對于前七子之一的徐禎卿,《進呈存目》以徐氏與“李夢陽、何景明等齊名”[7](p.727),而紀氏稿本則是細分不同,“特夢陽才雄而氣盛,故枵張其詞。禎卿慮淡而思深,故密運以意。當時不能與夢陽爭先,日久論定,亦不與夢陽俱廢”[11](pp.445-446),這種細微差異不影響宏觀“線性”發(fā)展,但卻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總目》稿本系統(tǒng)中的明代文學觀深刻地影響著定本系統(tǒng)。從稿本到定本,官方構建的明代文學思想有著更多“雕鏤”的痕跡。明確稿本系統(tǒng)明集提要的發(fā)展,一則有助于深入理解定本《總目》的明代文學觀,二則亦能管窺清王朝“文統(tǒng)思想”的形成過程,對“文統(tǒng)在上”的官學批評體系有一個新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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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四川外國語大學講師,文學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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