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記不清平生讀的第一本閑書是哪一本了,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書讀得遠遠談不上循序漸進,比如我還記得是先讀《水滸》,再讀一本解放初期的幼兒故事集,而在津津有味地翻看連環畫的同時,又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去啃《三國演義》。作為一個小學尚未畢業的學生,這樣的胡亂讀書實在有點令人啼笑皆非,不過,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有像樣的書讀已經很不錯了。
初中的時候,我得到武勝縣圖書館的借書證,如獲至寶,放在枕頭旁邊,睡覺前都要看上好幾遍。盼望著能去借書的周末早點到來。于是,后來的每個星期六,就成了雷打不動的借書日。
說是縣圖書館,其實是停止使用的舊劇場的戲臺上的一間小木屋,門外的桌子上的幾個本子抄著藏書的目錄,讀者尋著了想要的書,再從窗口請圖書管理員從書架上取。如果借書的人少,可以直接在戲臺上面排隊等,隊伍長就得排到臺下了。經常是一條長龍緩慢地朝臺上移動,再蜿蜒接近那間木屋的窗口。
我要踮著腳才能夠得上窗口,而且因為書太少,目錄查閱其實差不多是空城計,往往連要好幾本書,圖書管理員頭都不抬,通通說聲“沒有”了事。有人曾經開玩笑說,圖書館只有一本小說還在,那就是《牛田洋》,一本我看完了什么也沒記住的書,里面全是口號。我常常排半個下午的隊,最后不得不抱本《牛田洋》之類的書悻悻地回家。我估計現在還知道這本小說的人,是極少了。這書要是還有,一定很有文物價值,在一個那樣的時代,都能被視為奇葩的書,多么難得。
所以我看的書仍然主要是家里的,從《紅樓夢》到《中草藥手冊》,胡亂都看了一遍。那時并不是所有書都可以公開讀的,父母出于謹慎,便把《福爾摩斯探案集》《普希金童話詩》《我的前半生》等鎖進了衣柜里,放在桌上的自然是《十萬個為什么》《容易讀錯的字》《紅燈記鋼筆字帖》之類。
不過,那衣柜并不能真正鎖住,向外使勁拉,是可以拉出一條縫來的。踩在凳子上,我拼命伸出小手,最終會有辦法從衣柜里把書掏出來。這個過程,手臂很容易被擦傷。所以,手臂上的小擦傷基本沒好過,這是讀“禁書”的另一個成本。
當然,多數時候,是在讀得天昏地暗忘乎所以之時被捉了個“現行”,書理所當然被沒收,藏往更秘密的地方。
那時我們住在一個石欄桿圍著的小院里,小院里有不少樹木,其中幾株柚子樹長得又高又大,枝繁葉茂。附近的孩子都愛到樹上游戲,他們甚至暗地里用繩子和鐵絲把幾棵樹連接起來,成了一個空中走廊,就可以很方便地在幾棵樹之間來回玩耍。
這個空中走廊有一個連接處,編得特別綿實,人就是站在樹下也看不見上面的人。春天的時候,我為了取被掛在樹上的木飛鏢,發現了這個秘密的“潛伏哨”。我決定把這兒作為自己的空中書房。于是找了些鐵絲之類的,多次對它進行加固,直到成了一個舒服的可坐可臥的網。
美好的夏天就此開始,整整一個暑假,不再擔心辛辛苦苦到手的書讀到緊要處被猛然奪走。我仔細地規劃出時間,讀到差不多的時候,在父母回家之前迅速回到家里,裝出一副認真做作業的樣子。
這絕妙的樹上書房果然不錯,我順利地讀完了自己想讀的家里的書。這過程當然并非十全十美,比如那枝葉叢中的蚊子就不少,還有一次,讀一本發黃的名叫《紫電青霜》的武俠小說,我看得手舞足蹈,差點從樹上掉了下來。
那個夏天,很多個夏天,我就在空中貪婪地讀著,無邊無際地讀著,沒有一本書可以放過,包括那些殘書。我起伏跌宕的少年的心,由它們給予著滋養。
有一本寫流浪兒的小說,看得我十分揪心,更揪心的是,那本書只有約三分之二,前面沒有封面扉頁,后面幾頁燒得發黃。這本書很可能是在火里被我父親或母親搶救出來的幸存物。盡管我十分小心地捧著它,在閱讀中,它仍舊在分散、脫落。完整的一頁,在風中轉眼就成了幾片,然后像蝴蝶一樣從我手里飛了出去……
六年之后,讀大學的我,才偶然看到完整的它——法國作家馬洛的《苦兒流浪記》。它讓少年的我揪心了五年,擔心著主人公的命運。而這本書的命運,也和小說主人公一樣艱難莫測。或許,唯一可以安慰的是,有讀者貪婪地捧讀過它,而且把一行行文字深深地讀進了心里。
李元勝 詩人、生態攝影師。1983年畢業于重慶大學電機設計專業。大學時期開始寫詩,一直活躍在中國詩壇。現為重慶文學院專業作家、重慶市作協副主席、中國作協詩歌委員會委員,曾獲魯迅文學獎、人民文學獎、詩刊社首屆中國好詩歌獎。
本欄插圖 李斯冉
責任編輯 陳土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