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紹君



1985年以來,水墨畫趨向多元。古典時的抒情主義和正統的寫實主義不再寂寞,有唯美、表現、抽象諸種新水墨為伍了。其中,傾向于表現主義的水墨最有成績,涌現了幾位杰出的新人。李孝萱即其中之一。
李孝萱在學校當學生的時候(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接受的是傳統與正統的水墨訓練,有扎實的基本功。他轉向表現主義,雖與“85新潮”對西方現代藝術的借鑒風有關,卻不是出自摹仿。他天生多愁善感的氣質,16歲經歷了慘烈的唐山大地震,死里逃生。1982年前后,他的祖父、母親、叔叔等七個親人在不長的時間里相繼病逝,就在他一次次掩埋親人的同時,因為畢業創作大地震用了裸體形象,受到種種的壓制。在異常悲痛、孤獨與絕望的日子里,他喝酒、抽煙、發呆,在墓地荒野間游蕩。他開始生活在幻覺的世界里。一個受煎熬的靈魂,和風聲、月光、望不到邊的墳丘對話。不得不說,這“對話”充滿幽幻、戰栗與神秘。1985年,當他帶著這些幻想重新回到天津美院,正值“新潮美術”興起,在自由、新鮮的空氣里,他的畫筆猶如放開的閘門,把心底的積郁釋放出來,把夢魘變成圖像。在蜂擁引入的西方藝術中,他獨鐘表現主義,埃德瓦-蒙克式的吶喊與尖叫,引起了他的強烈共鳴。
這些作品,集中表現了一種城市心象。畫家對生與死、人界與冥界、善與惡的直感幻化為城市景觀一一樓房、街道、棲息于四角天空下的眾生相……包括比例正常的人物,也偏離了正常的感覺和準則。 “木然的臉相,大小不一的手臂,殘缺的身形……人有動物的模樣,動物有人樣的表情,貓似山羊,女人活像男壯漢”。(參見拙文《在冷漠背后》,《中國美術報》,1989年41期)在日常工作與生活中所見的充任某種社會角色的面具消失了,膚面的嬉笑怒罵和一本正經被撕破了,呈現給觀眾的是一個燃燒的靈魂,一種極端的心態,以及被這種心態所染過的世界。內在的狂熱、孤憤不安和世間的冷漠、虛偽、丑陋、怪誕、滑稽交織在一起,賦予直面強烈的沖擊力和不可名狀的隱喻性。英國批評家R-S-弗內斯曾說,歐洲表現主義和二十世紀初的城市發展很有關系,但“不是從任何自然主義觀點來看城市和機器,而是要看到表象下面的永恒(Sub Specie aeternitatis)”(《表現主義》,花山文藝出版社,1989年)。中國和歐洲有許多不同,李孝萱也大異于近一個世紀前的歐洲表現主義藝術家。但在表現扭曲的城市心象,人性分裂,對現代城市的恐懼或這些方面,還是相似的。
在“文革”魔影還沒有完全消失,新的運行秩序尚未健全的中國城市,它空前地顯示著它的朝氣、殘酷和紛亂。大地震的驚魂還未平定的李孝萱,在親人們近乎離奇的逝世帶給他人生無定感的同時,又突然感到一個巨大城市陰影威脅,直覺到生活表層下面的東西一一生命和生存的荒誕性,是很自然的。這也正可理解為個性心理和環境背景交叉碰撞的結果。
在藝術上,李孝萱完全沖決了典雅、規范,但空殼化的經典形式技巧,拋棄了流行的寫實水墨的抒情矯飾和空洞。在學院教學和展覽審評中被視為圭臬的優美與崇高法則,科學的形體、比例、透視以及和諧適中的筆法均被他打破;空間錯位和比例失常成為必要手段,??娗槔砼c常規的人、物關系,成為富有表現力的結構方式。他沒有放棄筆法與墨法,而是將它們極端化,強調出黑與白,碎與整,線與面、自由勾畫與嚴密構圖的對比,使它們隸屬于視覺震撼力與荒誕主題的需要。他的人物造型拙而丑,目光遲滯,有時可怖,有時猙獰,有時暗淡,有時詼諧;形體奇特,夸張但不近乎漫畫,殘缺但十分結實。他的用筆用墨,方法自由而多變,但并非任意涂鴉,更非缺乏筆墨,根柢的浮煙脹墨。它們的自由伸張和多端變化似乎陳述著畫家作畫時的無拘無束,它們在畫幅中的有序統一又顯示出畫家的整合能力。
李孝萱作品的另一顯著特點是格局大,畫面富于張力。大格局和強勁的視覺沖擊性是許多現代水墨畫家追逐的目標。加大尺幅,改變布局結構和筆墨符號,已成為水墨革新的焦點。但不少畫家筆力纖柔,或氣勢有余而內力虛空,或缺乏現代結構意識和相應的方法,或拘泥小趣味而不能自拔。一些尺碼巨大的作品,有虛張聲勢之態,無內在恢宏之力。李孝萱作品內涵充盈,結構多方,大塊黑白對比強烈,加之重視體態,眼光、手形手勢和寓意性小動物(貓)的刻畫,總體上有勢有神,既富沖擊性,又耐尋味。其大幅作品如果適當減弱隨機性,更強化理性構成,其格局還能再大。
在中國,和諧的抒情,溫柔敦厚的敘述,仍是主流藝術方式?,F代主義的虛無(如達達),抽象和觀念性裝置雖有所發展,畢竟只有少數的應和者。脫胎于寫實主義的表現主義藝術,因其心態和形式的緣故,在文化中有廣泛的知音,它們對于溝通過去與未來、東方和西方,對于傳統繪畫的創造性轉化,有十分積極的意義。事實上,水墨和油畫領域的表現主義勢頭方興未艾,已成為一支達到相當水準的、強有力的派別。當然,表現主義的極端傾向,也可能導致危險的文化變態,需要加以警惕,這是自不待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