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哪里遇見你

夏南年

放學的路上書包最沉，好像天邊那枚大大的橘子全部汁水都滾進了書包里。我慢吞吞走到車站，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一個陌生的聲音驚喜地叫著我的小名，“糖球！”我遲疑地轉過頭，盯著眼前這個瘦瘦高高的男生。

“好哇糖球，幾年不見你都把我忘了！”記憶一點點復蘇，小時候那個傻乎乎的男孩和面前的少年重合，我的目光唰地明亮起來。

1

夏天的風火辣辣的熱，爸爸常年出差，媽媽去工廠上班了，我百無聊賴地坐在家門前的小石階上雙手托腮望著遠方。遠方有云、有藍色的天，哦，還有周小蟲那張欠揍的臉正由遠及近。

“糖球，上車！”“吱扭”一聲，一輛沾滿了泥巴的自行車停在了我腳邊，我鼓著嘴巴抱住頭，假裝看不見他。

“喂，你不會還在生氣吧？”見我不理睬他，周小蟲像是變魔術似的攤開手掌在我面前晃了晃。哇，大白兔奶糖，我看著他汗涔涔的手心里躺著的白色奶糖口水都要流下來了，我偷偷咽了咽，還是不理他。

“你真不理我啦？那我帶小琦去城里玩好了。”說著周小蟲就跨上了車，呼啦啦騎到了院子外。

哇！那怎么行？我反應過來后一下從階梯上跳下來，周小蟲走了，我一個人該多無聊，還有小琦那個從城里來的丫頭，臉白得像從面缸里爬出來的，整天圍著周小蟲哥哥長哥哥短，就周小蟲那傻乎乎的樣兒，毛頭小子還差不多。

“周小蟲，我再也不想理你了！”大門外，周小蟲的半條影兒都沒有了，我沖著空氣大喊，一想到幾分鐘后，小琦就要搖著兩條小辮兒高高興興坐在周小蟲自行車后唱起歌，我就氣不打一處來。

突然，口袋里伸進一只手，我“啊”地大叫一聲，一摸竟然摸出塊大白兔。我伸頭朝門口看，好哇，原來周小蟲這家伙根本沒走，正躲在門后看我笑話呢。

我一屁股坐上自行車，大片大片的樹蔭下風也涼爽起來，周小蟲屁股離座墊幾厘米遠，使勁兒騎平路，車子左搖右擺，我嚇得拽住他的衣角。

“你就不能坐下來騎穩點嗎？”我大聲嚷嚷。

“糖球啊，你就不能有點女孩子的樣子？”周小蟲不滿的聲音傳來，我幾乎能想象出他皺著眉頭的樣子。

“你快點坐下來騎，發什么神經。”我一把拽著周小蟲的衣角讓他坐下，他慘烈地叫了一聲，一下剎住了車。

周小蟲終于紅著臉承認，他是昨天被周阿爸狠揍了一頓，疼得根本不能坐。

我偷笑，心里想這小子活該，嘴上卻甜甜的，“那你還騎車帶我去城里玩？”

“不是你想吃城里的冰糖葫蘆、玩面人兒嗎。”周小蟲好脾氣地望著我，眼睛嘴巴都彎彎的，陽光也亮晶晶地落在他臉上，我突然發現，他還挺好看的。

2

我才不會無緣無故生氣，周阿爸當然也不會無緣無故把他揍成那樣，不然……他不心疼，我看著周小蟲齜牙咧嘴的樣兒還難過呢。

我知道周小蟲眼饞我那套《哈利·波特》很久了，自從叔伯從城里捎來一套，我就經常假裝做作業躲在抽屜里偷看。好多生字兒不認識，囫圇吞棗倒也看得津津有味，一有空兒我就跟周小蟲繪聲繪色地描述里面那個戴眼鏡有魔杖的小男孩有多迷人。

“哼，還能有我迷人？”周小蟲不服氣，我只能回贈他一個衛生眼。

每每講到激動人心的故事，比如魁地奇球賽要結束的那一刻，我看著周小蟲兩眼放光的激動樣兒，便會輕咳兩聲，不再言語，目光悠遠地望向前方。

“后來呢？哈利贏了還是那討厭的巫師隊？”周小蟲毫不注意地把他的“爪子”放在我肩上搖著我，激動地看著我開口，學著評書里梅蘭芳的語氣，“啪”地扔下一顆小石子，“到底哈利有沒有抓住金色飛賊贏得比賽？若想知道，請聽下回。”

“你！”周小蟲像個泄了氣的皮球，瞪著我半天說不出話，我在一旁哈哈大笑，開心得打滾兒，回家少不了挨阿媽訓，“怎么又把衣服沾上那么多草屑！”

天黑的時候，周小蟲在樹林邊的小河旁帶我烤蝦吃，我吃得美滋滋的，一高興又說起了哈利·波特，這次我講哈利和兩個小伙伴誤闖進密室，快要被不知名的藤蔓勒死的那一本。

周小蟲真笨啊，我都告訴他這是第一本了，他還緊張兮兮地一個勁兒問我，“哈利到底有沒有死啊？”

我真想拿樹枝敲他的頭，“傻瓜，要是死了，后面哪來那六本他的故事啊？”可是周小蟲就是糾結。

吃完蝦，我心滿意足地抹抹嘴巴，“周小蟲，我們回去吧？”沒有人回答我，四周靜悄悄的，還有點冷颼颼的。咦？這傻小子人呢？我望了一眼漆黑的樹林，那一抹即將熄滅的火光一晃一晃的，哇，我嚇得直接坐在了地上。

一個幽幽的聲音傳來，“糖球……你到底……告不告訴我結果？”每一個發音都是扭曲的，我不想理睬這個鬼怪的聲音，腦海中卻像開了外掛似的，所有的白衣飄飄的鬼啊，血盆大口、還有一雙神秘的眼睛躲在角落里望著我啊，我不敢回頭，生怕一轉身就有一個無臉人出現，簡直讓我毛骨悚然……

我“哇”地一聲哭了。周小蟲不知道從哪里跑了出來，手足無措地給我擦眼淚，我越想越委屈，哭得像個淚人。周小蟲沒轍了，主動背著我搖搖晃晃吃力地回家，我迷迷糊糊的，隱約記得他解釋完我紅得跟桃子似的眼睛后，被周阿爸拎著耳朵帶回了家。

“喂，周小蟲，以后你再也不準嚇唬我了。”我不去城里了，和周小蟲坐在河邊，不時有魚像把銀梭，嘩啦啦撩起一片透明的水花。

“絕對不會了。我永遠保護你！”周小蟲小大人似的信誓旦旦，我想他一定是怕再被周阿爸猛揍。

3

不去城里好玩的事兒也多得數不清，周小蟲帶著我爬高上低，撲蹁躚的蝴蝶捉聒噪的知了，偷西瓜撿馬炮打仗玩。那種小西瓜模樣的馬炮香噴噴的，越揉越軟，周小蟲說，馬炮是壞東西，但是我喜歡，以后等他有錢了，就買一個大院子，一半種馬炮，一半賣牛奶糖。當然啦，院子是給我的。

時間過得飛快，我不顧阿媽看著我的衣服和越來越黑的小臉時的表情，玩得不亦樂乎。

叔伯打來電話，大著嗓門，“你不要讓糖球跟周小蟲那野小子玩，越來越黑也臟兮兮的，小丫頭這樣以后會嫁不出去的，都玩野了。”我又羞又氣，搶過媽媽手中的聽筒“啪”的一聲掛上電話。

我告訴周小蟲，我再也不要叔伯給我的書了。周小蟲還是那么傻，笑瞇瞇地望著我，“別啊，那我以后就再也聽不到你講故事了。”看他沒心沒肺的樣兒，我氣得不想理他。

周小蟲還記得答應帶我去城里的事兒，可是等真去了，我卻打起了退堂鼓，城里太繽紛了，我一時有點兒接受不了，那兒好像一個有意思的孩子的天堂。

城里的東西好多啊，花花綠綠，再借我一雙眼睛也不夠看。那些東西還好貴，一串冰糖草莓要四塊錢，我嚇得吐吐舌頭趕緊拉周小蟲走。

“我有錢呢。”周小蟲抖抖荷包里丁零當啷攢了不少時間的早飯錢，數出四枚遞給那個正咧嘴笑得露出大金牙的女人，然后別過身，得意地告訴我，“以后給你買大院子的錢就靠賣冰糖草莓賺，我賣三塊錢，保準有生意。”

不過草莓味的冰糖葫蘆真好吃，不像山楂酸得倒牙，酸酸甜甜又多汁，可惜周小蟲沒這個福氣，他一個草莓就吃了好久，含在嘴里不咽下去，說牙齒不好，咬不動草莓外那層糖稀。周小蟲望著我吃，微微地笑，陽光散落在他眼底。

那是周小蟲最后最后一次在我面前笑得那么漂亮，我卻忘了用相機“咔嚓”一聲留下來作紀念。

回去的路上有好多漂亮的鮮花，每過一會兒我就大聲喊停車，跳下車采幾支最鮮艷的，還偷偷在周小蟲的頭發上插了一支紅玫瑰。哈，男孩兒插花，不被鄰居笑死才怪，我躲在周小蟲身后快樂得像只得逞的小老鼠。

我拿著花溜進家門，被阿媽一把揪住了，阿媽用手指頭把我戳到了墻角，“就知道瞎玩，周小蟲家出事了知不知道？”花一下子落了滿地。

我飛快地往鎮上的土醫院跑，我的鞋子跑丟了，滿臉黑乎乎的汗水和眼淚，我趴在一扇慘白的大門旁看到一群穿白大褂的人把周阿媽推去了一間屋子，任由死死抱住周阿媽的周小蟲連哭帶打也不準他進去一步。

我看到周小蟲雞窩一樣的腦袋上還掛著小小的柔軟的花瓣，滑稽又難過。我不知道什么是生離死別，但我挺想念周阿媽甜甜的笑容的。

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哭得鼻涕都流到了嘴巴里的周小蟲，不會想讓我看到他這副樣子，于是我偷偷地跑走了，當然，臨走前我沒忘了把那幾個白大褂停得好好的自行車扎漏了氣。

做完這些我才疑惑地望著湛藍的天空，什么時候，我開始維護周小蟲那小子了呢？我的眼前呼啦啦閃現出周小蟲沖我笑的樣子，好漂亮，像陽光、像亮晶晶的星星、像漫山遍野零零碎碎的野花。

4

三天后，周小蟲帶著黑章子跑來和我告別。

“糖球，阿爸要帶我去大城市了。不過不用擔心，你這傻丫頭我放心不下，會經常寫信給你的。”周小蟲認真地跟我拉鉤鉤。

想到這個還有余額的暑假和往后三年的初中，還有未來的未來那么多時光，周小蟲都不能陪在我身邊帶我玩逗我笑了，我的金豆子就不值錢地往下落。

地上有小坑坑，眼淚砸在里面一下子就消失不見，我突然想起，以前我們倆一起做壞事挨揍后，還傻乎乎地試圖用眼淚灌滿它，淹得路過的小螞蟻“蟻仰蟻翻”。可是周小蟲要走了。

小琦跑來我家找周小蟲，“我就知道你在這兒，這是我最喜歡的娃娃，送給你。”

我飛快地將眼淚收回去，狠狠瞪了小琦一眼，跑回屋里。等我再出來時，周小蟲已經坐上了快要開動的大巴車。

“等一下。”我把厚厚幾本《哈利·波特》塞給周小蟲，“這也是我最喜歡的東西。”哦，周小蟲居然娘氣地紅了眼睛，還伸手抹了抹我的臉，“會給你寫信的，別哭啦。”

“我是因為舍不得這套書啦。”我轉過頭嘴硬道，陽光落在我下睫毛的淚珠上，好刺眼。

車子開起來的聲音像老伯在打鼾，揚起厚厚的灰塵。

“叮鈴鈴。”郵遞員的車鈴響了，我吸溜一下鼻涕，想到底要不要給他一塊奶糖和他成為好朋友，以后周小蟲寄來的信我就可以第一時間拿到了。

可是阿媽說不用了。阿媽喜滋滋地做了一大桌飯，油燜小蝦、紅燒肉、烤魚，叔伯和阿爸都回來了，沒等我撲進阿爸溫暖久違的懷里，阿爸說，“我們要搬去大城市了。”

“大城市是城里嗎？”我仰著臉。

“比城里大得多。”阿爸很高興，“你要上初中了，那兒的教育好。”

“整天在這瘋玩，都成野丫頭了，你瞅那小臉曬得跟泥鰍似的。”叔伯在旁邊插嘴，我瞪著他。

我不知道大城市什么樣子，我在等周小蟲的信，每每聽見郵遞員風鈴似的車鈴聲，我都在心里祈禱，“周小蟲你快點給信兒插上翅膀吧，哪怕一封也好，我到了新地方，也能按上面的地址回信。”

可是一直到必須要走的那天，我也沒有收到一封信。不知道是周小蟲遇見了新的伙伴，根本忘記了那個叫糖球的小丫頭，還是他歪歪扭扭的字跡正漂洋過海乘著八千里路云和月向我走來。

大城市有什么好呢？離開的路上，車輪揚起塵土，我托著腮想，那里的泥土一定沒有鎮上芬芳，星兒和月亮也一定沒有鎮上明朗，我和周小蟲大概也要從此失散了。

我抱著小琦送給我的芭比娃娃，好像她也沒有那么討厭了……

回憶突然呼啦啦又翻涌了起來，原來命運真的像一個小小的圓圈，小時候那些美好的故事一直停在我記憶的最深處。

“喂，糖球，后來我給你寄了信，你怎么不回信啊，我等了好久，都養成了每天看信箱的習慣了。”周小蟲笑瞇瞇地怪罪。

看著他傻乎乎的樣兒，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去旁邊的奶茶店吧，我們慢慢聊。”

一瞬間，星星月亮和太陽都變成了最美好的樣子，我們都沒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