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萬提斯的悲喜人生

劉心印

1616年4月23日是歐洲文學史上最黑暗的日子。莎士比亞和塞萬提斯，英國文學和西班牙文學中最偉大的兩位作家同一天離世。

莎士比亞的墓地在故鄉的圣三一教堂，那里也是他受洗的地方。近4個世紀以來，前去憑吊的人們都會在他的墓碑上看到莎翁自己寫的墓志銘：“不妨礙我安息的人將受到保護，移動我尸骨的人將受到詛咒。”如果有可能，塞萬提斯一定也想在自己的墓碑上來這么一句，但可惜他去世時，連塊墓碑也沒有。塞萬提斯去世時被草草葬于馬德里蛙鳴街的一間修道院內，遺囑下落不明。17世紀末，那間修道院翻修，他的遺骨被挖出、散失。直到2015年1月底，研究人員才宣布塞萬提斯的遺骸很可能已經找到，他就沉睡于馬德里貝爾福特一個修道院地下室的壁龕內。

塞萬提斯的戰友胡安·德·烏爾維納曾為他的葬禮寫過一首詩：“行人，旅行者，塞萬提斯葬在這里；泥土蓋沒了他的肉體，沒有蓋沒他的名字。他走完了他的路，但是他的名聲沒有死去，他的作品也沒有死去……”

比小說人物還倒霉的少年

1547年9月29日，塞萬提斯出生于一個貧窮而動蕩的家庭。他的祖父胡安·德·塞萬提斯一輩子都在打官司，有時替別人打，有時替自己打。塞萬提斯的父親羅德里戈的命運更糟，一輩子不是在借債就是在還債。

7歲，塞萬提斯上學了，他酷愛閱讀和詩歌，連在馬路上撿到的一張紙片都要讀一讀，但他不善表達，還有點口吃。

19歲，塞萬提斯跟隨父親來到了首都馬德里。當時的西班牙一方面是龐大的帝國，征服了美洲，宗教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文化正處于黃金時代；而另一方面，遍地都是饑餓、乞討、瘟疫、兇殺、宗教裁判和愚昧、海盜、官僚主義、司法腐敗……馬德里的貧富差距比其他城市更大，塞萬提斯身處其中，深受其害。幸好，他和其筆下的人物一樣善于在逆境和困頓之中保持樂觀的精神，能在困境中找到希望。

為保住右手而失去左手

在塞萬提斯所處的時代，人們拔出腰中的佩劍一決勝負是很尋常的事情。1568年，沒有人知道為什么，年輕氣盛的塞萬提斯和一名泥水匠在皇宮所在地決斗，塞萬提斯把對方刺傷了，遭到緝拿。司法部門抓不著他，就宣布他犯了叛逆罪，處以砍掉右手的刑罰，當然前提是要先抓住他。后來事情的發展，就像塞萬提斯筆下的訓誡小說，一個人為了不被剁掉右手而出逃，最終失去了左手。

塞萬提斯途經巴塞羅那逃到了西班牙國王管不到的地方——羅馬，那一年他22歲，正是闖蕩世界的好年華，可以說他在最好的年齡到了最好的地方。那時，凡是立志從事文學事業的人，首先要學習古典和希臘拉丁文化，而羅馬正是藝術和文學的中心。

在羅馬，為了有機會結交上層人物，塞萬提斯幾經周折在主教家里謀得了一個職位——在客廳當傭人。但顯然，他的希望落空了。1570年，塞萬提斯報名參加了將要和土耳其人打仗的艦隊。后來，他在《堂吉訶德》中借筆下人物之口說出了原因：“有兩條路可以讓人致富或者成名，一條是習文，一條是習武。我的武功勝于文才。”當然，后來的事實證明，他的文才勝于武功。

1571年，塞萬提斯所在的艦隊在勒班陀海峽遇到了土耳其艦隊。盡管高燒嘔吐，塞萬提斯在海戰中的表現仍然十分英勇。勒班陀海戰非常慘烈，雙方損失嚴重，塞萬提斯中了3槍，兩顆子彈打到了胸部，一顆擊中了左手。后來，在談到他因傷而萎縮的左手時，他說：“它很美，因為這是在戰神之子、令人永遠崇敬的卡洛斯五世的戰無不勝的旗幟下效力時，在一次空前絕后的值得紀念的崇高機遇中獲得的。”塞萬提斯因此被人們稱為“勒班陀的獨手人”。

雖然立下戰功，但塞萬提斯建功立業的愿望卻沒有實現。1574年，他決定結束士兵生活，并于第二年秋天離開他摯愛的意大利城市那不勒斯。

被海盜綁票

1575年，塞萬提斯和弟弟一起登上“太陽號”，與其他三艘船一起離開那不勒斯港口。途中船隊遇到了兩次風暴的襲擊，船隊間失去了聯系，“太陽號”掉隊并被海盜盯上了。

海盜們把船上的人一網打盡，都帶回了阿爾及爾。當時，在這座城市里最熱門的生意就是把海上的旅客和沿海地區的居民抓來當奴隸。

從那不勒斯出發前，為了能在馬德里找到一份文官的工作，塞萬提斯請求艦隊總司令唐·胡安和塞薩公爵為他寫了推薦信。很難評估這兩封推薦信的價值，因為它們一方面讓海盜們把他當成重要人物，而免于在俘虜市場上被公開售賣；另一方面，又讓他的贖金比其他人多了一倍。

后來，在《堂吉訶德》中塞萬提斯間接回憶了那段日子：“我當時被當成了等贖金的人，不管我怎么告訴他們我沒有家產，無法搞到贖金，都沒有用。我同許多被挑出來的紳士和貴人關在一起，忍饑挨餓、衣不蔽體，最讓人受不了的是我們每時每刻都在耳聞目睹施加在基督徒身上的暴行。每天都要絞死一個人，輪到誰就是誰，說不準什么時候就會被棒打或者割掉耳朵……”

幾個月后，塞萬提斯受到了優待。由于左手殘疾，他被派去做些家務或者送送信。后來在《警世小說集》的序言中，塞萬提斯說自己“在逆境中養成了忍耐精神”。

塞萬提斯知道父親根本拿不出兄弟倆的高額贖金，于是，天性樂觀又渴望自由的他前后策劃了4次越獄，其中一次，塞萬提斯還差點被砍頭。

父親為了湊齊兩個兒子的贖金費盡心力，不惜變賣家產；塞萬提斯的母親甚至謊稱自己是寡婦，騙到了遠征軍委員會的補貼；他的兩個姐妹也賣掉了自己的嫁妝。

1580年，塞萬提斯結束了五年零一個月的俘虜生活，重獲自由，這時他已經33歲。

一聲大笑顛覆騎士文學

回到西班牙后，塞萬提斯為國王當過一段時間信使，此外沒有什么正式的工作。寫作成了他唯一的收入來源。通過一些戲劇界朋友的幫助，他開始寫小說和劇本。到1585年，他已經寫了20多個劇本，成為有名的劇作家。

1595年，塞萬提斯把《堂吉訶德》第一部的初稿交到出版商手里，初版印數為500冊。《堂吉訶德》一出版就引起了轟動，一年內重印6次，還出現4種盜版。它被翻譯成英文，并迅速流傳到美洲，人人都喜歡看。

起初，人們只是把《堂吉訶德》看作“最逗笑的閑書”。文藝批評家瓦爾伽斯說：“塞萬提斯不學無術，不過倒是個才子，他是西班牙最逗笑的作家。”這句“不學無術”的評語在西班牙被稱引了將近300年。英國詩人拜倫則在其長詩《唐璜》中感嘆：“塞萬提斯把西班牙的騎士制度笑掉了；只是一聲大笑就把祖國的有力助手砍去；從那一天起，西班牙不再出什么英雄……”

準確地說，塞萬提斯嘲諷的并不是騎士制度，而是騎士小說。15世紀末和16世紀上半葉的西班牙，騎士小說大量涌現，成為西班牙風靡一時的讀物。上自王公貴族，下至平民百姓，都沉溺于這類故事中。在《堂吉訶德》中，經常提到的騎士小說多達25部。這些小說講述騎士們冒險行俠的故事，設計重重懸念，有些近似中國的武俠小說。

《堂吉訶德》有個著名的漫不經心的開頭：“不久以前，有位紳士住在拉·曼卻的一個村上，村名我不想提了。他那類紳士，一般都有一支長槍插在槍架上，有一面古老的盾牌、一匹瘦馬和一只獵狗。”這位“紳士”就是西班牙文學史上最著名的人物——堂吉訶德。他深受騎士小說毒害，整天想出門游俠，在第一部小說中，他一共出門游俠了兩次，干出了許多荒唐可笑的事情。他有一個忠實的侍從——農夫桑丘，陪伴他大戰風車、釋放罪犯、挑釁獅子，幾乎堂吉訶德的每一次行俠都是失敗的，甚至有時因為使“受益者”反受其害而遭到抱怨。塞萬提斯狠狠地嘲諷了騎士小說，《堂吉訶德》既是騎士小說的終結，也是現代小說的發端。1613年，塞萬提斯另一部重要作品《訓誡小說集》出版，同樣大受歡迎。

《堂吉訶德》第一部的成功，促使塞萬提斯抓緊時間趕寫第二部，在病痛的干擾下，4年里他寫了72章。就在塞萬提斯筆耕不輟的時候，1614年9月，一個名叫阿隆索·費爾南德斯·德·阿維亞內達的人搶先出版了《奇思異想的紳士堂吉訶德》第二部。這部冒牌之作破綻百出，難以卒讀，但仍然借著《堂吉訶德》的聲名獲得了很大收益。塞萬提斯的憤怒可想而知，但能怎么辦呢？他只有更加努力地趕寫小說，終于在一年后出版了真正的《堂吉訶德》第二部。此時，塞萬提斯已心力交瘁。

大概是預感到自己時日無多，塞萬提斯忍受著肝水腫和肝硬化的痛苦，用8個月的時間寫作了《佩西萊斯和塞西斯蒙達歷險記》，小說完成不久，他就在家中溘然離世。

在全世界喜歡《堂吉訶德》的讀者心目中，這位命運多舛的作家，大概和他筆下的騎士樣子差不多，堂吉訶德是可笑的，更是可愛的。400多年來，每一個解讀堂吉訶德的人都是對小說進行了再創作，這也許就是小說能夠具有不同尋常的生命力的原因。每個時代的人，都賦予了堂吉訶德與那個時代相匹配的意義，比如浪漫、自由、勇敢、孤獨。

編輯/呂秀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