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
絳紗弟子音塵絕,
鸞鏡佳人舊會稀。
今日致身歌舞地,
木棉花暖鷓鴣飛。
一千多年前李商隱所寫的這首《李衛公》凄麗不堪回首,令人不禁想起更古的一首七絕,杜甫的《江南逢李龜年》。不過《李衛公》的景物是寫廣州,也可泛指嶺南,比江南又更遠一點,而如果不管前一句,單看最后一句,則“木棉花暖鷓鴣飛”真是春和景明,綺艷極了,尤其是一個“暖”字,真正是木棉花開的感覺。
木棉是亞熱帶和熱帶常見的花樹,從嶺南一直燃燒到馬來和印度。南海波暖,每到四月,幾場回春的谷雨過后,木棉一路燒來這嶺南之南的一角半島。每次駛車進城,回旋高低的大埔路旁,那一炬又一炬壯烈的火把,燒得人頰暖眼熱,不由也染上一番英雄氣概。木棉是高大的落葉喬木,樹干直立五十多尺,枝柯的姿態朗爽,花葩的顏色鮮麗,而且先綻花后發葉,亮橙色的滿樹繁花,不雜片葉,有一種剖心相示的烈士血性,真令四周的風景都感到動起來。一路檢閱春天的這一隊前衛,壯觀極了。
沙田這一帶,也偶見鳳凰木、夾竹桃之類,令人隔海想念臺灣。不過最使人觸目動心,甚至于落入言筌的,卻是掩映路旁蔽翳坡側的相思樹,本地人稱臺灣相思。以前在臺灣初識相思樹,是在東海大學的山上,校門進去,柏油路兩側,枝接椏連、翠葉翳天的就是此樹。當時覺得此樹不但名字取得浪漫,便于入詩,樹的本身也夠俊美,非獨枝干依依,色調在粉黃之中帶著灰褐,很是低柔,而且纖葉細長,頭尾尖秀,狀如眉月,在枝上左右平行地抽發如篦,緊密的梳齒,梳暗了遠遠的天色,卻又不像鳳凰木的排葉那么嚴整不茍。
沒有料到來了沙田,四野的相思樹茂郁成林,風起處,春天遍地的綠旗招展,竟有一半是此樹。中大的車道旁,相思林的翠旌交映,迤邐不絕,連車塵都有一點香了。以前不知相思樹有花,來沙田七年也未見到花季,今年卻不知何故,或許是雨水正合時吧,到了四月中旬,碧秋樓下石階右邊的相思叢林,不但換上脆綠的新葉,而且綻開粉黃如絨球的一簇簇花來,襯在叢葉之間,起初不過點點碎金,等到發得盛了,其勢如噴如爆,黃與綠爭,一場油酥酥的春雨過后,山前山后坡頂坡底,迎目都是一樹樹猖狂的金碧,正如我在詩中所說:“虛幻如愛情故事的插圖。”
這愛情樹不但虜人的眼睛,還要誘人的鼻孔。只走入了它的勢力范圍,就有一股股飄忽不定而又馥郁迷人的暗香,有意無意地不斷襲來,你的抵抗力很快就被解除了。滿林的香氣,就這么如紗如網,牽惹著醺醺的行人,從四月底到六月初,暗施其金黃的蠱術。每次風后,黃絨紛紛便搖落如金粉,雨后呢,更是滿地的碎金了,行人即使要避免踐踏,只怕也無處可以落腳。最后,樹上的金黃已少于地上的金黃,黃金的春光便讓給了青翠的暑色。一場花季,都輾成了車塵。
相思樹原產于臺灣及菲律賓,卻無人叫做菲律賓相思。臺灣相思的名字真好,雖然不是為我而取,卻牽動我多少的聯想。樹名如此惹人,恐怕跟小時候讀的唐詩有關:“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這么雋永天然的好詩,只怕我一輩子也寫不出來的了。不過此地的紅豆,一名相思子,相傳古時有人客死邊地,其婦在樹下慟哭而卒,卻不是臺灣相思的果實,未免掃興。王維詩句這么動人遐思,當然在于紅豆的形象,可是南國的魅力,也不可抵抗。小時候讀這首詩,身在江南,心里的“南國”本來渺茫無著,隱隱約約,或者就在嶺南吧,其實,“木棉花暖鷓鴣飛”,也是一種南國情景。那時的江南少年,幼稚而又無知,怎料得到他的后半輩子,竟然更在南國以南。
(本文有刪節)